一個月很快來臨,他帶著一群藏人出現。阿老將那群西藏人介紹給我,他們都是獵人,勁裝彪悍,荷槍實彈,每個人手臂肌肉結實得像顆滑溜的石頭。阿老說他們每個人都非常了解如何追蹤獸跡並予以捕捉,包括如何躲避猛獸的獵殺,與預知山區天候這個反覆無常的女人,何時突然變臉的本領。

貴州離西藏邊境少說也有幾千公里路程,一般人徒步行走,得花個至少一年的光陰,如果天候不好,得花上兩倍或三倍的時間。我很意外他怎能在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往返兩地,他說他是連夜趕車路,現在幾十公里外停了一排吉普車隊,專程等候我準備好,就可以上路。因為車子進不來這裏,他只好先帶這幾人進來與我先碰頭並互相寒暄。我懷疑即使連夜趕車路,也無法這麼快,但就像我已習慣了他的「理所當然」,所以我並不再針對心中這個疑思,對他深究。

 說來可憐,我的行李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並幾包三天份被衣服壓扁並有些風乾的乾糧。我知道苗人好客,所以只要到達苗區,要餓死並不容易,所以我的行李很簡便,以致於他要我進去收拾時,沒半個鐘頭,我便已提著我那寒酸的行李出來。

 他催促大夥儘快起程,我抱怨他幹嘛如此催趕,大夥兒看得出來是一路喝著凜冽山嵐,一臉塵霜的趕到這兒,休息一夜洗個熱水澡,蓄飽體力再出發並不遲。再說,這一行是要探訪渺無人煙的神秘山區,故老傳說,原始山野森林區域,是由山神樹精掌管,雖然受現代教育的我並不相信這些,但總得選個黃道吉日,祭告山神預先支會,一來大夥求個心安,二來此行求個平安吉利。他說日子拖過一天,便有兩三天,而我的頭腦在這兩三天當中,都有可能隨時易轍,想到家裏柔情美意的嬌妻,都市電器文明的方便性,變數也就跟著大了起來。

 「聽著,」他說,「你的頭腦現在還沒有很向你呱噪,它還沒有想很多,等它一呱噪起來,你還沒出行就會放棄這趟旅程,所以現在的你,是處於最佳狀態,所以最好的起程時間,就是現在。」

 不容分說,他已對大夥響起行軍號,我們就這樣被他催促匆忙起程了。他與一群村落人民一起送我們,我們走到車隊處,我的汗毛不由的連根豎起。那是四輛打理得很好的吉普與一輛大卡車組成的車隊,帳篷、睡袋、獵槍、呼叫器、電池、儲水筒、瓦斯筒、預備油筒、氧氣筒、炭盆鍋具、香腸乾肉、救生索等專業配備與糧食,均已妥細打點於卡車內、或綑綁於吉普車蓋頂。或許對有錢富翁而言,這只是小場面,但對家境小康的我,眼睛登時直了起來,頻頻呼嘆。

七個獵人打扮的漢子,或於車外聊天,或於車內抽煙,見到我們,都迎上來。領頭那輛車子,內部最寬大,可以容下四個人,二人前座導引,二人可以在後面躺睡稍事休息,後面四輛則各配兩人,加上先前隨他來村內與我先認識的這四個人,包括我,總共有十二人。

 我悄悄拉他衣袖,問他哪來的這麼龐大資金,車子、器具用品,是他的還是租的?錢真的全都預付了嗎?我切切實實的被這排場嚇到了。他笑著說我忘了他能點石成金。我腦袋此時很不靈光,感覺空茫茫的,見他笑,也跟著傻笑。

 於是大夥與苗村民跟他話別,一行十二人,引擎聲響魚貫而去。

 

 我們是中午吃完飯後動身的,山區日落早,下午六點四周已漆黑不見五指,只聞得野風刺颳,不時有野鳥啼鳴,但我搞不清啼鳥所在處,因為我已失去方向感。我們來時路上,青蔥的綠,深邃的藍,不管車隊轉過幾個彎,舉目所見,仍是一樣的綠地與藍天。說來諷刺,前一刻我還與一群苗民們有說有笑,問水稻幾時收成,讚嘆這一片綠地的明媚,這一刻我卻迷失在大地綠色的迷宮中。

首席嚮導選了一個風少的山凹處紮營,這裏的地面平坦乾爽而堅硬,大夥不待吩付,搭帳篷的搭帳蓬、升火吹灶、巡邏探點、煨茶切食,各司其事,我心喜他們的嫺熟與幹練,對於我這個野外求生的門外漢,起了不少心安的作用。

 說奇怪我坐了一下午車,身子沒怎麼活動,但肚子卻比平常更為饑餓,可能是漸入深山,天候比較涼,熱量消耗快的關係。晚膳我進食了平常食量的兩倍,卻感覺只有八分飽。人一有吃,而且人人吃飽,身子便有種滿足感,身子滿足,心裏也感覺這種生活與體驗也不錯。我不再像白天時那樣思東想西,既已成行,那麼就是將自己與同伴好好的照顧好,其他的事,「就交給上倉吧」──這句話是我從虔誠的西藏人口中學來的。

藏人在進食前,會進行一段為時不短的禱告文,我問他們在禱告什麼?他們說是謝謝上天給我們食物,而他們也為這食物持咒超生,願被自己所食的動物能往生極樂,永不再受六道輪迴之苦。我要學他們的禱文,但就是學不上口,饒舌的,唸了大半天,舌頭都打結。看他們笑的樣子,想必走音走得離譜,尤其在熱茶煨腸後,加上熊熊營火的催化,彼此更是有說有笑。

 為了免除心中出發以來的最深憂慮,我問他們,阿老給他們多少錢?他們只是笑笑,說還可以養家活口。

我那時沒想到阿老給他們各別的傭金並不相同。當然,這是極普通的常識,經驗老道的,當然必須給付的傭金就多;經驗尚可的,於理就少。不過我仍然先將話語說明白,以免屆時鬧得人財俱失,我告訴他們我可沒有錢,阿老給的傭金,是只付頭期款,或是一次給付完。我這麼問是自己也想弄明白,是不是真有香格里拉這個地方。如果阿老只是先墊預付金,表示玩弄的層面居大,那麼,我必須回頭大家把話再說個清楚;如果阿老是一次給付給他們,那麼,一次包工的金額,並不是普通人能負擔的起的,沒有人會傻到捉弄別人,自己也將巨大金額賠下去,表示可能是真有這個地方,而他也渴盼我能找出來。

雖然,我並不明白為何知道道路的他,為何不乾脆自己當嚮導帶領我們尋訪探幽,來得痛快直接的用意。或許他在與我打賭注,他賭憑藉有限聰明的頭腦,不可能找出香格里拉。我也曾要求阿老領隊去探訪,但他只是笑笑的說那是我自己的探險,跟他可沒相干。然而他誤算了一點,我不做就算了,一做就是追根究底。自小我就不信邪,阿娘總說我有窮追猛打的痴勁。

 我問他們西藏高原能打到什麼獵物?他們說最平常打到的是雪兔,西藏羚羊以前很多,但近來有漸漸絕跡的傾向,因為不遵守「獵道」的獵人逐漸多了起來,這種獵人一多,動物的傳承當然跟著糟殃。我問他們什麼是獵道?他們說動物都有求偶生育的季節,在這個季節,有良心的獵人是不會入山的,但不遵守獵道的獵人卻仍在這個時候入山,所以當雌獸被獵殺了後,小獸因為沒有母奶,當然也跟著餓死。動物的生育季節多半在春夏兩季,所以春夏兩季,他們只從事牧羊牧牛,等到夏末後才入山,遇有母子同行的足跡即不再跟尋,只獵殺踽踽獨行的動物。冬天則是人與動物一起休生養息的時候,他們對於這一年以來的人生作為,與心靈成長做一翻靜思總檢討,所以冬天也不入山,只有夏末秋初,才是入山打獵的季節。

 「我聽說古魯有一個弟子,是隻狐狸!」一個獵人突然說。

 我有些納悶,問他們古魯是誰?他們很訝意我不知道阿老就是古魯。

 「西藏家家戶戶都知道他。」他們頗為驕傲的說,「他在印度被稱為『古魯』,古魯與亦即『在世的聖者』。連喇嘛都時常向他請益呢。」他們說自己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阿老,之前都只聽過他的神奇傳聞,心裏都很嚮往。二個月前,聽人說他出現在市集,要找一群人從事山區探險,瞬間來了幾千個自薦者,圍觀的群眾不下萬人。不過阿老最後挑選中他們幾人,這對於他們自己與家人來說,是無上的光榮。

「其實即使他不給我們錢,我們仍是幹到底;因為對我們來說,這已不是金錢有無的事,而是一項天命。我們的天命就在於協助有需要的你,一起找出這個自古以來失落的國度。」

 「你們在二個月前見過阿老?」我訝意的問他們。

 「是,二個月前。」他們同聲肯定的點頭。

 時間根本錯亂了,我搖搖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雖然現今我早已見怪不怪,但怪異事件一個接一個接踵而來,太不真實。甚至一度讓我懷疑現在的體驗不是真的,那麼到底什麼樣的體驗與境遇才是真的?我自問,自己卻答不上來。

我告訴他們,我是在一個月前認識阿老的,而他也是在一個月前才跟我說,要找你們來當嚮導。「所以他是一個月前才離開我去召集你們,怎麼可能你們卻在二個月前就見過他了。」而且,他是和你們一起來的,「一起」過來找我的。那麼,一個月前我認識並談天的阿老,又是誰?

 嗯,他們點點頭,表情又是那種「理所當然」,理所當然沒有懷疑,理所當然這不是什麼怪誕離譜的事。

 「他真的是古魯,所以能分身。」他們做了這樣的結論,沒有誇張的表情,平淡而肯定。

 我天生對於凡事皆不質詢,就一概認同並相信的人非常不痛快。我的家鄉有很多這種人,而且我認為,就是有很多這種人,才讓虛偽的政客有機可乘。他們對於凡事不是逆來順受,就是一直不滿足的頻頻叼說,卻不付出行動加以反抗改進,結果被予取予求了一生。他們這種處世態度,也連帶牽拖到更多的無辜的大眾百姓與少數民族。

拿中國派軍隊鎮壓愛好和平的藏人,便是很明顯的例子。那些悲痛的人命與成千上萬人民的流離失所,不是只有當時幾旅軍隊就能造成的,是經由全中國人民的默許造成的。有時讀歷史,我並不以身為漢人感到光榮,尤其現在我是在依靠並仰賴這些藏人,尋求他們的幫助與指引時,那些民族狂傲的優勢感,在此時只是幼稚而自大的可笑。

那些從不為自己站出來說話的人,一生供奉著同一位「上主」,感激他偽善而且微弱的給予,頌歌揚德。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被剝奪與榨壓的,他們即使死了,也感謝那個賜他們死的人。我不諱言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是老芋仔,死之前還向家裏那幅他堅持要掛上的陳舊老蔣相片,抱歉著他不能再供獻國家了。我恨父親為什麼這麼愚蠢,為什麼不將眼睛放亮點,為什麼這麼沒有智慧。所以從小,我就理想著一個好的政治家,應當是怎麼樣子,直到我讀到屈原的故事,我很感動,他是我的偶像之一。我喜歡這樣的政客,我希望國家是由這樣崇高而有理想的青年來領導。那麼,或許身為平民的我父親,會過得有尊嚴些。

 忽然我覺得想笑,前不久我才跟他爭論政治與國家的可存性,我是執肯定的一派,但現在我才了解,我當時只是為反對而反對,因為我覺得他在踐踏我自小的偶像,所以我反對他說的無政府狀態。說不定當時他視我,就如同我視我父親一樣。或許就像他所說的,我並不是很了解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所以他那時建議我先拋開頭腦表面的紛雜,去好好探索潛意識下的自己。

 我不再針對阿老是否真能分身的主題論證,我知道從他們一概信任的言行上,我無法再探究出什麼。我能真正能證實的東西,就在我現在所走的這條路上。我改問他們也見過他的那些神蹟?

 他們說從沒見過,不過聽過他不少傳聞。

 「阿老對我說他能長生不老,所以我想知道,你們是在幾歲時就聽過他的傳聞?」

 為首六十來歲的嚮導說,自他小時懂事時,就聽過他不少傳聞。

「我爸爸今年也是六十好幾,他說我曾祖父那一代,就已傳說有關於他的神奇事蹟,我媽媽小時見過他,說他看起來一直是那個樣子,沒年輕,也沒變老;老一輩人更說,他能長生不老。」一個和我同年的獵人說。

其實他根本沒固定的樣子,我心底說,他一會兒變老,一會兒又變年輕。但我沒有告訴他們這些,說實在,現在的我很想衝回去,提問他究竟如何能辦到這一切的秘密。我抬頭望向天空,曠野的天空因為沒有城市燈害,星星斗大而閃亮,彷彿伸手即可摘取。我們的四周是一匹廣大無痕的暗幕,但天空卻是深藍的,沒有一片雲,新月在我們上方掛著一抹笑。這是個深沈而甜蜜的夜晚,我的心也漸漸跟著靈透而靜謐起來。

我突然想聽歌,我問他們鄉村小調,立刻有人回去車內取出一種類似月琴的樂器,邊彈奏邊唱。渾厚的歌聲被激昂的曲風載到遠遠的天邊。我聽不懂歌詞,也不想細究,只是心滿意足的閉起眼躺在泥地上靜靜的聆聽,魂兒似乎也跟著在天空悠悠然飄翔。

阿老正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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