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開始爬山坡,原本我只穿著一件短袖薄涼汗衣,每隔幾小時卻必須添加一件衣服,現在則已添加了厚厚的羊毛皮衣,一下子身子看起來似乎胖了五公斤。本來我是將車窗搖下以享受山嵐的透澈清涼,現在則沒那個雅興了。車內開起暖氣,剎時又覺身子發燙,連忙將毛衣脫下。

計高器顯示這裏海拔三千公尺,平地所有的雨水與霧氣都聚集在此,能見度只有五公尺方圓。現在我總算經驗到何謂的「霧海」。而說實在,文人底下極其暇想並夾帶一絲風騷味的霧海,在此時的我看來,一點也不覺得浪漫。車子必須開霧燈才能前進,車速每小時只有二十公里。外面沒下雨,但是身子就是濕淥淥的,令人很不舒服。嚮導們說,飆高至五千公尺以上,氣候則轉為乾爽,不再像此時的濕黏讓人不耐。

 嚮導將車子開致一個平地處,便停車不再前進,我問為何不再前進?他們說卅分鐘後會冰雹,安全起見,在這邊稍事休息。生長在台灣的我,小時有幾次見過老天爺下冰雹,豆粒般大小,晶瑩剔透,讓我興奮莫名,衝入廚房拿出鍋子在屋簷下銜接。現在因為溫室效應,平地好幾年沒見過冰雹了,只有陽明山偶而天冷曾經見過。聽他們說起冰雹雨,還真有些讓人懷念。只見他們將帆布取出,搭個簡便的方篷蓋在車上,便紛紛躲進車內,閉目養神。

 我睡不著,覺得很無聊,由於在車內悶坐太久,全身只感僵硬,便下車活動活動筋骨。首席嚮導要我趕快回車,我笑說不礙事。忽然頂頭嘩啦作響,似乎有人從上面大力傾倒什麼。我抬頭,只見一顆姆指大的冰彈從我身旁呼嘯而過,距離不到一尺,接著是好幾顆的冰彈從我頭頂奔馳而來,千軍萬馬,其中有一顆還是拳頭般大。我嚇呆了,整個人靜止在那裏。首席嚮導連忙推車門急衝而出,將我拉回篷內,並快速推我回車內,急切關上車門。

我那時並不知道他已代我受殃,但聽得轟隆雷鳴狂吼,頂上冰石成堆狂擊車上的帆篷,有幾顆更碰撞在車窗上,宛若面臨生死關頭的戰鼓金鳴,又像是一群專事招魂的白色鬼魅,在車外向人叱聲呼喊。

這是彈雨!我們現在正處於大自然莫可匹敵的戰場上。此時唯一的憂思是:不曉得帆篷撐不撐得住?又伏著頭心底歇斯底里的狂叫:別打車窗,別打車窗!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被亂石活埋的恐懼,又幻想自己身材變成巨人,將這些白色小妖一一驅走。平時不唸佛號的我,竟也開始唸起阿彌陀佛。我焦急並懇切的告訴佛陀,保佑大夥平安躲過此劫,一切我都聽祂的!

 首席嚮導脫下上衣,取出隨身藥酒,要另一人幫他擦抹。我才發現他的背上腫起一個雞蛋大的瘀傷,才明了剛剛是怎麼的千鈞一髮。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以日常所認知的尺度,去衡量這整個靈山險峻。她的無限與深邃是不容許人小歔與褻瀆的,我太天真了。我的背部不由的更濕更冷,對他則有說不出的抱歉。

 他似乎看出我眼中的歉意,豎起姆指指指上面,低笑說:「你瞧,我們都得看她的臉色行事!我爸爸在我婚娶的前一晚,告誡我:想征服她的人,到最後都不會讓她有好臉色相待;只有明白她的善變與彆扭,知道何時該進,何時該退,才能得到她的垂憐與青睞,才能相安無事。」

 他在逗我笑,但我笑不出來,囁嚅的謝謝他救我一命。他說出外本就是大家互相照顧,沒什麼。

 冰雹來得兇,去得也快。大夥兒下車查看帆篷時取出青粿酒喝,暖暖身子。平時我不善飲酒,此時卻連灌好幾口,我必須藉酒壓壓驚。

 霧已因為冰雹雨散去了。帆篷千瘡百孔,有兩輛吉普的車窗被冰彈打裂了,每輛車的車身都是凹凹坑坑的。首席嚮導說天色已晚,而不久後內山仍會起霧,所以不建議再趕路,要大夥在這兒下榻紮營。

 這晚烏雲一直在我們頂頭洶湧翻騰,不時有幾條火線從裏面擦出,傳出低低的悶吼。她在儲備體力,她的牙將們蓄精已滿,此時已躍躍待發。如果她及早宣戰了,我們頂多也只退讓,但讓人心裏一直惴惴不安的是,我不知道她何時才要宣戰。她在考驗我的耐心,要我必須時時警覺注意她,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想辦法知曉並化解她如此生氣的因子,並且保證下次絕不可再犯,否則我將會是她裙下另一個撇之而去的淘汰者。

我們沒有像前幾晚那麼愜意開懷的有說有笑。各自食飽,便躲進車內朦頭而睡。

 為了節省燃油,我們沒讓車子一直發動,之前引擎燃動,內有暖氣,所以我感覺不到她的冷若冰霜是怎麼的叫人寒顫,但此時我切切實實的領會了。相信我,那絕對是你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刻,甚至有生不如死的深刻。我輾轉翻覆,睡也睡不著。

 山中黎明很早來到,整晚我的睡眠狀況一直非常糟糕,人萎縮憔悴不少。喜幸我並不負責開車,車子是由嚮導們輪流開,誰累了誰休息。於是我躺去後座,睡死一整天。好睡中車內一陣顛簸,我醒來,後車輪被軟泥卡住了,除了司機,車內所有人都下車,一個嚮導遞給我羊肉香腸並溫團茶,我站在那兒吃喝,卻不太餓,香腸只啃了半條。我問旁人現在是什麼時候,說是下午三點多左右。他們急忙拿救生索將兩輛車彼此接綁,車子一起往後倒,車輪怒吼,滾濺出不少泥水,往人臉上直沾,近車輪的人連忙往後躲。費了不少力氣,終於將車子往後拖出來。

小心的又往前走一段路,車子遇阻不得前進,人下去探路,我好奇也跟著下去看。昨夜的暴雨將道路沖斷了,遠近足足有三公尺寬,嚮導說必須改路。

 山徑路狹,車隊光掉車便花了近一個小時。結果花了一整天,子夜時我們竟兜回昨晚夜宿的地方。而天后的情緒還沒有好轉,我一樣整夜深刻的睡不著。

 隔天醒來,竟覺鼻塞。一個通曉藥草的嚮導,就地採摘野生草藥煮與我喝。很苦,硬逼著自己得喝完,但頭痛有感覺比較好。首席嚮導要派四個人剪徑探路,看看那裏可以容得下我們的『爬山虎』彎繞過去蹋崩處的前方,繼續邁進。他說道路只有這一條,回頭改繞別的路,一來路程遙遠,二來不見得比較好走。平時不信邪的我竟對他說:四不吉利,六人好了。於是六人荷著獵槍、攜帶乾糧與清水動身,其他人就地休息。

 過了晌午仍未見人回來,我心裏有些急焦,問首席嚮導會不會出事?他要我放心,他們可都是身經百戰的獵人。一時我很佩服他們,不,不僅是佩服,簡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住慣城市的我稱其量不過是政府統治下的一顆小小的螺絲,一離開政府這個大機器,我便沒什麼作用。在這個曠野森林中,我了解我只是一隻吸附在政府這台大機器上的血蛭,我因害怕離開那機器會缺血而餓死,所以我終其一生必須吸附著它,任憑它如何的翻覆動盪,我也只能緊緊吸附,忍耐再忍耐。

我甚至只能固定在同一個地方,不敢移動,也不敢左顧右盼,生怕稍微失神的我會掉落週遭血蛭所互相告誡的無底深淵而摔死餓死。儘管外邊是風花雪月,星稀雲淡,對我而言卻是奢侈的;因為那台機器命令我必須貢獻一生大部分的精力,我才會有血喝。而早已因貢獻全部而累癱的我,沒有多餘的閒暇與精力可以和花兒說話,與森林的綠精靈暢飲。

我一生中都在思索如何幹掉別的血蛭,使自己得到更多血。說實在話,我一直納悶為何人要活得更好,就幹掉其他競爭者。或許我們觀察動物,確實有這傾向,但人應該已脫離只是「活的動物」的範疇了。還是,人還只是一種頂會思考的動物而已?我搖搖頭,我一直弄不太明白。

 本來貢獻己之所長給社會也是應當,人類社會的進步,就因人類能透過彼此合作,彼此貢獻,而文明得以進展。差別在於並不是每個人都在從事己之所長的事,在這個以金錢為導向的時代,己之所長如果不能賺取很多金錢,那麼多數人寧願轉往他途,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中,做一天算一天。更正確的說,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真正發揮出自己的天賦與才華。

而當一個人,一個存有,他的天賦才華一直被壓抑,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或原因,間接的,它會封鎖了天性上的喜悅與歡笑。或許只有像這群獵人這樣的「半野生人」,沒有那台機器照樣能過活的人,才是真正保持並擁有喜悅與歡笑的人。

這些西藏人,他們認可自然的神奇與創化,並常與大地交心,品會她的所有美麗與熱烈。這群人也因為真正欣賞她,所以她也回報她的一切給他們,她將她的豐湃精神力注入他們的靈魂內,深刻而包容,單純而爽朗,活潑而無矯情。與他們比起來,我覺得他們活得比我尊貴,活得較像個人。

然而活在那台機器內的我,就該承認機器就要是這個樣子嗎?不,它可以以另一種形式運作,而且運作的更好。這些道理其實每一個人都懂,阿老當時只是再一次的提醒我以前所懂的,但是我已經被繁忙的生活壓得闖不過氣來,我沒有餘暇再去好好思索這些。現今,我卻在回歸大自然、與她進行一項深刻並親密的接觸中,靈魂得到了她的某種淨化,內心中被我忽略已久的部分,又開始活絡。

 傍晚人回來,說可以從哪兒繞切過去。我觀察他們的眸子,雖然在險惡山區奔波了一整天,仍是明亮清澈,沒有任何疲態。他們的精神力量極強,能屈能伸,平時能隱則隱,華采內斂,然而應該爆發時,就如猛獸出澗,迅如閃雷。

 我這一病沒別的好處,不過倒使大夥將預先收藏好的犛牛糞拿出來焚燒取暖,不時有人拿濕樹枝丟進去,枝內水分因為火氣的蒸發霹啪作韾,像是在開爆竹晚會,為寂寞空谷增添不少熱鬧。我生平第一次聞到犛牛糞燃燒的味道,而我必須承認我竟然覺得很香,一種原始的草香,尤其加上柏樹枝一起焚燃時,聞起來提神醒腦,勁力百倍。

 車子越往上,樹林越是稀落,開始呈現草原風貌。第一片經旛映入我眼簾時,迎接我們的,是占地數千頃的油菜花園。鵝黃色的花海迎風起舞,清芬可挹,秀而不媚。這裏的天候就如早先嚮導告訴我的,低溫少雨,紫外線強。雖然是夏天,但氣溫只有七~十三度。習慣南方高溫熱情的我,感覺有一半以上的我被冷凍住了,連心思都是忽然來,忽然去,斷斷續續的。不過看到嬌美可愛的油菜花海,心裏還是很興奮。

 「此花只因天上有。」我說。

 「歡迎來到西藏高原。」嚮導說。

喜悅的時光非常短暫,不久我得了高山症,呼吸困難,頭痛欲裂,整個胸腔似乎要跳了出來。嚮導趕緊拿氧氣筒給我,我緊緊抓住這個救生筏,像個溺水之人。每次只要我認為身體好了,拿開氧氣筒,頭痛馬上開始,百試百靈,我懷疑自己的身體能撐到哪個時候。而不管車隊轉過幾個彎,走過多少里路,看到的是一樣的樹木,一樣的稀疏,一樣的黃土,一樣的曠野,與一樣的寂然與空寥。

車子不管開多久,山仍然是在那兒,我們與她的距離保持一樣,無法親近,也沒得拋開,在這個廣大無邊的土地上,不管你怎麼走,感覺都像是在原地踏步。這麼想時,我的頭腦又開始它的原始掙扎,向我催促著它佈達我不下千次喊話:去,去,去!你在這邊幹嘛?回去,回去!

每次當它開始對我佈達這種命令時,我就和嚮導們開始高談闊論,要不然就是故意不理它。而當夜深獨眠難耐,野風狼嚎,撩人悲情愁緒時,它卻越來越大聲,趕跑它,它又來,不去理,它更張狂。我現在才總算體會阿老所說的,「只有破除頭腦障礙的人,才能找到她」的真正涵意了。

阿老對我真的很好,他沒有要我徒步,更派了一群精明幹練的人陪伴我。我自思,如果此行是徒步,那麼我可能只能撐到冰雹雨那個階段。如果是由犛牛代步,能否撐到這邊,連我自己也沒把握。是我不能吃苦耐勞嗎?有一半是。但更大的一半是,我的理念並不在這裏。尋訪香格里拉對我來說,充其量只不過是個賭注,賭贏了可能我後半輩子會完全改變,而賭輸了對我並無妨;我本來就有一份不錯的收入,一段美好的婚姻,與一個很好的生活,所以我並沒有破釜沈舟的決心。

我的出發心,並沒有不顧一切的執著,如果我是以一顆不顧一切的執著之心,至少我會克服外在與內在所有的難關,一路衝到底。但最後是否能找到,還得看我對自己究竟對自己擁有多少信任度。我想起一個小學同窗,自小就立定要做一個偉大的畫家,他觀摩名家的畫作,每天練習各種畫畫的技巧,努力找尋自己的風格,突破再突破。而當他真的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時,並沒有受到好評。於是辛苦了幾十年的他,認為他的才華,頂多就是到此為止,他漸漸放棄原本初衷。依他的畫工,接接雜誌與童書並沒問題,現今他也是從事這方面插畫的工作,但他無法當上一流的插畫家,因為他已不再認真去畫。

以某個程度來說,我和我的同窗一樣,對一件自己向自己承諾過的事情,並不是很認真,所以我只有三分鐘的熱度。而當那份短暫的激情與熱烈失去時,前方的道路便黯淡了,而我這次的探索,可能也就在那個時候,宣告結束。

這晚,我們在一戶放牧人家的帳篷裏過夜。慶幸的是,我的身體逐漸適應高山稀氧狀況,慢慢好轉。當主人溫暖而熱情的端上一杯熱氣馥馨的奶茶,並烤羊排給我時,在犛牛糞火旁打顫取暖的我一時激動得哭了。我們一行也是餐餐有吃,且餐餐食飽,伙食的品質也不錯,但我為什麼哭?我不知道,我只是沒來由的一直哭。尤其在我暖和的蓋上主人家平常在蓋的犛牛被睡覺時,眼淚更是止不住簌簌而落。

 扺達阿老所說的地點中途,我們在拉薩補給過一次,補給物品所需的資金,阿老在早前便已拿給首席嚮導。阿老辦理的事情細膩而明快,使我受益非淺。旅程中的這幾日我雖然沒有親自在他身旁受教,但一直感覺他仍是不斷照顧我、教育我。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他凡事考慮周到,而且是設身處地的為我著想。

 我們至阿老所說的高山湖區,這裏比想像中來得美麗而壯觀,阿老說真正的香格里拉,就在這一帶。但我們沿著湖繞行一周,並仔細搜查附近方圓十里的地方,並沒有看到他說的「暗流」。有個嚮導說,或許暗流是在湖畔的某個角落,於是大夥兒又回到湖畔步行尋找,拿望遠鏡仔細觀察所有可能遺漏的角落。就這樣,一群人在湖畔限入長達二個月的迷思中。最後,首席嚮導指出「是否要潛入湖」的一句話,使人人做下一個結論:暗流在湖底。

 我們都覺得有這樣的可能性,雖然現在是夏季,但湖底的溫度是七度,除非有先進的裝備與儀器,否則一般人根本無法潛入很久。而且就算有湖底暗流,也不能證實什麼,即便暗流能讓一個人進入,這個湖泊少說有幾十里廣漠,進去也只有死。何況,暗流又通向哪裏,有否出路,都是未知數。

 「難道我們就這樣放棄了?」

 「過分執著就是愚蠢。」我做下決定說,「該放手時就得放手。」

 「如果她真的是如此的美好動人,」首席嚮導說,「除非打定豁出性命的決心,否則一般人是無法親近她的。」

 首席嚮導問誰有犧牲的決心?

我連忙阻止。我認為單憑一個人的一句話,就白白去送死,實在不值得。我分析下去的人即使找到了暗門,也不曉得人被暗流沖到何處,即使活著又回來,大夥的糧食也等不到那個時候。而且下去多半是死了,一個死人還能告訴我們什麼嗎?所以除非是「自己」有犧牲的決心,否則這個答案就是無解。因為她最後的設定是「我們自己得親自披掛上陣單挑」。

 「所以,」我加重語氣表示,「我宣布大家在這兒返程。」

 「你確定?」首席嚮導問。

 「是。」

 「即使就差這麼臨終一腳?」

 「對。」我說我要回家了。

 忽然,我的人被一股很強大的力量往後直扯,眼前的景物開始倒退,越來越快速。非常震驚的我,不斷的狂叫,但我聽不到自己的狂叫,我的叫聲沒有拉扯我的力量強,也沒有後腦猛打的狂風快,它們聯合將我的精力抽乾,連生命最後掙扎的呼喊也被它們截斷而飄遠。最後,等到我稍微有些意識時,人卻躺在陽光燦眼的睡床上。

 我整個人被汗濕透,意識仍是載起載伏,遊目四飄,不知道自己現今人在哪裏。後來,朦朧的眼睛帶我看到案頭上一本日記與桌椅,我才知道的所在地,則是貴州借住的睡床上。過去長達近三個月,歷歷在目的經歷,竟然只是一場夢而已。

阿老正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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