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老三天沒出現了。

我越來越喜歡在子夜時,到田埂逗留吹風。什麼事都不想,只是吹風。而在這時,小時的自己會告訴我一些我早已遺忘的往事。他說在我小學時,有很多次班上郊遊。一個家境很不錯的同學,總是帶了很多零食去吃。可是他自己一個人背不太動這些零食,也懶得背。所以他總會央求我幫他背,因為即使他央求別的同學幫他背,他就把零食分給他們,但別的同學才不理這一套。

他說他每次郊遊,都得幫這位同學背很重的東西,往往回家後,背部一直隱隱作痛。即便如此,下次郊遊,他也仍是無怨無悔的背著。然而那個同學要分他吃那些零食,他只吃一小口便不吃,因為他幫那個同學,並不是為了吃。他吃那一小口,是想讓那位同學感覺好過。他只是看不下去那個同學背那些東西,背得那麼痛苦的樣子,所以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承受不住,只是想去幫他。

有一次,他不小心將同學託付給他的很重的袋子拿掉了,裏面滿滿水果滾落在地上,他紅著臉撿拾那些東西,一直向那個同學說抱歉。他說,那時的我,看到受孩子群排擠,或者家境不好的同學,都會想辦法去接近對方,給予安慰與關心,因為我一直是一個很細膩的孩子。可是,長大後的我,卻不再保有這些品質。有時,他在我背後看到長大的我,那些傷害人的言語與作為時,他感到難過與失望。他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變成那麼不近情理、苛薄、而且自我。他說每次當我傷害到一個人時,他都不曉得該怎麼辦,因為我不知道我正在傷害的人,正是他,正是那份細膩與不忍心的我自己。

他經常躲在陰暗的角落裏,靜靜的,只是我很少注意到他。他說,就拿蘆笙老師父來說,他很高興終於有個年青人想來學習製做這門即將失傳的手藝,整天盼望著我過去。可是和他約定好的我,卻是很匆忙且隨意的敷衍他,便離開一整天見不到人影。而這種粗糙的行為,深深的傷害了老人家的心。他不知道為何我愈來愈不重視自己向人家的承諾,那種善忘與不在乎的行為,一點一滴腐蝕我自己,與他漸行漸遠。

我默然。我越專注於阿老,便越傷害一個和我曾經有過承諾的人。我才了解,我總會忽略自己唾手可得的事物,追逐著一段遙遠不可及的夢想,視別人真心的給予為理所當然,從沒有表示過任何的感激之情與回饋之意。就拿與我結髮二年的髮妻來說,我總視她某些默默的付出為理所當然,從沒想過要為她分擔家務辛勞。或許一開始我是很認真的對待她無怨無悔的奉獻,但漸漸的,我習以為常,並且不再那麼認真看待她的付出。我想到初相識時,我很喜歡看她小時候的照片,每一個成長過程,每一種不同微笑的表情,開朗而有自信。自小,她便是岳父母如掌上明珠般呵護與不捨,但自嫁給了我之後,我是否如岳父母一樣,一直對她付出給予相同的呵護與不捨?我感到汗顏。對於愛,我要學習的還有太多。

隔天,我不再尋找阿老,我來到老師父住處,虛心的向他請教蘆笙的一切。他傳授的過程,和我夢境中所見的一模一樣。我並不感覺很意外,反而,我覺得惶恐,我怕自己不經意表現出一副早已熟悉的驕傲神情,在無意中再次傷害老人家。於是,我假裝自己是個初學者,鉅細靡遺詳問所有我不應該放過的細節。

當我放下所有身段向老人家誠懇請益時,我發現自己反而有更深的體悟,而這層體悟,卻是夢境中沒有的。驀然,我了解這次的請益,並不是為了老人家,而是為了我自己。儘管我私底下認為對方無法再教我什麼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因為每個人都有很多個層面可以讓他人學習。我看到老人家製做一件樂器時的專注與熱情,不容馬虎的處世原則,務必使自己手中流傳出去的樂器,都能發出天籟之音的極究完美之心,使我發覺,我要向他學習的東西還很多。

「如果在製做的過程,你沒有用心,」他要求我重做一次,「那麼,樂器還沒有出生就已死了,因為她缺少了主要的精神。」

「什麼精神?」

「製做者賦予她的心。」

 

晚上,我一樣信步於田埂。不知不覺,我來到阿老住處門前,門是關著的,但窗內透露微火。我敲門,並直接推門走進去。阿老人坐在裏面,正烹著奶茶。我對他微笑,他也對我微笑。我向他索茶喝。

我問他那夢境──

「是我安排的。」

「這四天你到哪兒去了?」

「突然興起想進入森林看雲,就去了。」

我不再言語,只是靜靜的呷茶。他也沒多話,神情迷醉的啜著他的茶。

「那夢境是真是假?」我打破沈默問。

「你覺得呢?」

「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

「這麼說,也有可能是假?」

「答案只存在你自己的心中。」他說,「我比較好奇的是,你此時的心境是怎樣?」

「整個過程並不是事事順心,我遇到很多困難與苦處。即使現在我回想,很多困難與苦處,如果要我重新再經歷一次,我會說:這樣就夠了。但是,當雨過天晴後,我看到從雲開處照耀而出的陽光,是這麼的溫暖,美的令人陶醉與悸動。於是,我了解這整個過程的所有經歷,對我而言,是多麼的唯一與珍貴。所以,如果你問我要不要再次踏上這樣的旅程,我會說『好』。並不是我不怕那些困難與苦處,而是而是這整個過程,比結果更吸引我,使我變得更成熟與穩健。不過,如果讓我再次踏上這樣的旅程,我會選擇更好走的道路,避開一切會讓我苦惱的狀況。」

「有些東西並不是能避開就能避開。」

「那麼,我會儘可能去照顧自己,並照顧身旁的人;雖然,一直是我被照顧。」

「我唯一疑問的是,」我說,「那些獵人是和我一樣,真實的人嗎?」

「是。」

「你怎麼辦到的?」

「我只是將你們的靈魂叫醒,然後擺到同一個時空,接下來,就是看你們自己了。」

「所以,你並沒有居中遙控?」

「沒有,因為這是沒意義的。你們每條靈魂,在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自由意識。而我比較好奇的是,你自己的自由意識,會選擇什麼樣的道途,最後走向何種境地。」

「可是時間根本錯亂了。」

「整個宇宙的時間都是錯亂的,只有唯一不變的,就是永恒。」

我靜靜思索這一句話,我不太懂,或許在這種人的眼界,時間是不存在的,唯一存在的是?

「愛。」他回答我的疑問。「只有愛才能一直傳承下去。不屬於愛的東西總有一天都會崩落。」

我點頭。「你發誓連天候也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但我可以透露你一件秘密,當你睡著時,你的靈魂初次被我喚醒時,我有稍微向你簡介這整個旅程會是怎麼一回事。而我也事先向你聲明過,關於我們倆人這次的會談,隨著你踏上那段旅程時,我會先幫你抹除,以免你帶著『這些景像與事物,不過是虛擬的而已』,諸如此類先入為主的觀念。」

「等等,」我插斷他的話,「你是在說,在我還未踏上那段旅程時,我本人就已知曉旅程中會發生的所有事情?」

「正確。」

「這不可能,我不會什麼事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會笨蛋到拿冰雹去丟自己的頭;雖然,我的頭腦不是頂聰明。」

「我之前說過,我有幫你將你的『知曉』記憶抹除。會這麼做的用意是,如果你知曉這整個過程都經由你自己事先安排規劃的,那麼這份旅程,你就不會很投入,也不會有深刻的體驗。嗯,你的心緒移動了,確定準備好跟上我,再通知我。」

老實說,我聽不太懂,因為聽不太懂,心神有些恍惚。不過我點點頭,說我會很用心的去理解他所說。

「我那時跟你講解整個流程,並建議你,如果整個過程都是一帆風順,那麼,你便沒有機會挑戰並認識真實的自己,無法測知自己的智慧、勇氣、毅力、堅忍、愛心、給予、幫助、無私等等品質,究竟到達什麼程度。所以,如果你想測知自己到底擁有多少潛能,我建議你得讓自己的旅程中出現一兩個風暴。我並將許多種可以阻礙磨練你的情況實際呈現給你看,你知道的,就像放電影一樣,而那個主角就是你。

你看完後,很興奮。你挑了很多種阻礙,說想一一品嘗。你就像一個孩子,乍見青的、紅的、藍的、黃的各種口味的冰淇淋,跳腳喜悅的說都想嘗一口。不過,我覺得你吃不了這麼多料,我要你減少三四種口味。最後,你留下雨的濕冷、冰雹的驚駭、高山病的衰弱這三個較大的挑戰,與其它多種小磨練。當然,以你現在的觀點來看,那些經歷根本不是冰淇淋,而是一盤盤苦澀難以下嚥的老菜根。我們可以由這邊來反思看看,我們得知你的靈魂與你的頭腦,雙方面的觀點其實差很多。你無法用你現今的頭腦,去評析你的靈魂。當初為何要挑選那些課題的原因何在。或許你的靈魂當時只想了解自己究竟擁有多少無私,也或許,是想了解自己能發揮多少勇氣;或者,靈魂只是因為好玩而已。」

我靜靜的思索他話中的真實性,雖然私底下,我已承認阿老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師,但要我承認自己會去拿冰雹砸自己,實在說不過去。我告訴他,請他把那段抹除的記憶還給我,至少讓我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糊塗蛋也好。

他輕輕一笑,只管去播他的炭火,然後為自己再續一杯奶茶喝。我默默等待,見他站起來,從牆上取下燈籠,點然裏中油線,說夜深了,而我該走了。不由的我埋怨他,又說那記憶是我的,他無權拿走。

他勸我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覺,搞不好我就會憶起。我微慍的告訴他,他明明可以馬上還給我,為何要敷衍了事?

「這是為你好。」

「從小我爸爸也常跟我說這句話,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那對我有什麼『好』,你知道這句話在我心中的感覺嗎?那是自以為高明、故弄虛玄的人專門在用的話。為什麼像你這麼有智慧的人,也喜歡這麼故弄玄虛?」

「你的性子太急了,有時慢下腳步,反而會看到更多賞心悅目的風景。」

我知道再怎麼說他也不會將記憶馬上還給我,雖然心中百般不願意,仍是接拿他遞給我的燈籠,很不痛快的離開。

當天晚上我沒有夢境,或者是有夢境但醒來時忘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醒來後的我,平白多了一項記憶,是關於他說的那段抹除的記憶。我可以很清晰的回憶出那段對話,包括那時言談的所在地。那是一片洋溢著綠色生機的廣闊草原,風柔軟清透,草原上不時沁出一股我不知道的馨香,使人身心極為舒暢。

一方面的我感覺很美妙,一方面的我卻敘述著突兀之不耐,另一個我懷疑這段回憶是我被昨晚的阿老催眠後才有的,也推測可能是阿老在我夢境中,突然加插進來的。在我越去注意並衡量這個推測的可能性時,我只想衝到阿老門前,敲問他這一切的真實答案。但我無法這麼做,因為我與蘆笙老師父還有約,所以我仍是耐著性子來到老師父這邊。今天我的狀況並不好,他的傳授,我只能吸收平時能吸收的一半,或許一半還不到。

我匆匆的食用蘆笙師父邀請的晚膳,快跑到阿老這邊。說實在話,我怕我稍微眨眼,他人便不曉得又消失到哪裏去。喜幸他仍在,我人踏進大廳,劈頭就問這是我遺失的記憶,或是他「應我所求」加寫進來的記憶。

「我之前就已說過了,問題的正確答案在你自己的心中。」他慢條斯理的說。

他自己邊吃晚膳邊說:「即使我說是你遺失的記憶,現今只是還給你,那又如何?很多事情你必須仰賴自己的智慧去判斷,而不是依靠別人幫你判斷,因為別人並不是你。別人並沒有你所有的情感、你所有的經歷,你所有的心緒,所以他的判斷,對你而言並不適合。現在你的心說,不管是哪一種判斷,只要依照一定的常理與知識,十之八九都可以適用每一個人。但我必須說,不。世俗的常理,不能套在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上。你們的常理,好與壞的界限太分明,但一個人是怎麼變壞?很多不好的作為,皆由於心碎,心碎的痛苦、咆哮的狂吼,最後奮力掙扎的反撲。如果你曾經受過那個人曾經受過的傷,擁有他一切的情感,一切的心境,一切的經歷,恐怕,那個咆哮而奮力反撲作下不好作為的人,會是你。」

我告訴他,他將話題扯遠了,我要的只是「是」或「否」的答案。

「是。你自己選擇要去經歷那些。」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在我的「回憶」中,那些經歷的確是我自己選擇的。我那時覺得「這樣挺不錯」。但實際操演起來,根本不是「想像中的美好」。所以我懷疑這段「記憶」是他臨時為我加進來的。即使現在他向我表示:是我自己選擇的。我仍是不太相信。

「因為最初玩樂的心沒有了,你被腦中的恐懼所取代。像你沒玩過雲霄飛車,你見人玩似乎不錯玩,你說你也要玩。等到你真正坐上去時,你被弄得暈頭轉向,你開始恐懼,你認為只有自虐狂才會想幹這種事。但雲霄飛車只是雲霄飛車。它沒有好也沒有壞。」

我點點頭,說我有些了解了。

「而當你的心被恐懼所綁架時,你的心因此留下一道裂痕,那個裂痕使你的精神不健全,它甚至腐蝕你的精力、你的力量。最後,你變成一個凡事都不敢去嘗試的人。

所以,一個真正的治療師,他看到的是那個裂痕的瘡口,而不是作為下的結果。他經由撫摸並安慰那個瘡口,使得那個人痊癒。也因為他看到的不是那個人的作為,所以在他的眼中,這世界沒有好人與壞人,只有不同的大傷口、沈重的裂痕、多種碰撞的小瘡疤,與淌血流膿的刀割之苦。

你知道淚水的原始涵意是什麼嗎?它的旁邊是『戾氣』的『戾』字,這是會意字,說那個人很痛,他在請求『水』的淨化,他為自己的傷痛與傷痛下咆哮反撲,並在反撲下的暴戾之氣而哭。這世界有很多種淚,痛苦的淚、歡欣的淚、情人之淚、友誼之淚、不忍之淚、慟心之淚、後悔之淚、絕望之淚,各種淚。不管是哪一種淚水,都有淨化作用。

今天,如果有一個人,看到那個人暴戾下的傷口,而為他流淚,那麼,這淚水便會充盈著宇宙中神奇療癒的力量,洗滌對方的傷口,使對方身心靈漸漸好轉甚至康復。可惜的是,大人很少再流淚,他們視不流淚為堅強,但如果群體人類要邁向真正和平寧靜的新時代,重新拾回流淚時柔軟的自己是必須的。」

「這種說法漏看了一點,就是有些人做壞事時,根本不覺得他在傷害人,他對自己與別人根本沒有淚,他只是高興這麼做。說得更難聽點,這種人根本沒有良知,所以即使你為他流淚,他不見得悔改,反而還取笑你的懦弱。況且,他是否從小經歷過你所說的『很大的傷痛』,還得大家陽光下攤開來檢視看看,他要比慘,很多人比他更慘,也沒有像他走到那麼偏激的地步。哪個人自小到大不是經歷過各種心碎的狀況,跌跌撲撲的一路到大。有些人經歷很大的痛,仍是將自己的人生活得很精采。」

「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拿來比較的,而是拿來了解的。」他說,「就說今天你喝了一醰子醋來跟我說話,為什麼?因為你性子較急,你認為我也了解你性子急,但昨天似乎、又或是故意在吊你胃口,所以你一早起來,你的頭腦就在向你發勞騷,它說這件事情本來可以很快解決,現在又要拖延上一天。因為頭腦在疑惑,這記憶到底是我新插進去的,或許本來就有的;它想馬上知道答案,不能馬上,它就有勞騷,使你不快樂。

可是今天如果是一個性子較不急的人,它不會覺得再遲個一天對自己會有什麼影響,反正他遲早會得到答案,所以對他來說,他不會因此而不快樂。由此,我們知道一件對別人來說並不算是什麼可以困擾的事情,但對於你自己來說,卻是一件非常困擾自己的事。就像你覺得錢夠用就好,沒有什麼。但你的老婆卻覺得錢越多越好,錢很重要。你可以很簡單過日子,但有些人就是貪戀物質。物慾的課程對你來說很簡單就通過;對某些人來說就沒那麼簡單。

我主要想表達: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課題並不一樣。也許對別人來說是件很難超越的課題,但這課題對你來說卻很容易解開。那麼,你怎能說明,你眼中的『大慘事』對別人只不過是小事一椿?別人眼中的『大慘事』又怎能依你自己的觀點說是小事一椿?」

「所以你昨天遲遲不肯還給我記憶,是因為你在試我?」想到這一點,我的慍意還沒有全消,自小我就討厭故意試探別人的人,這種人,我感覺他們自己心中有鬼,才會想到要試探別人。

「我的出發心並不在於試煉你,就如你心中認為的,我也認為試探別人是一種很無聊的舉止。因為試驗的起發心是不信任,而不信任只會導致對方更多的負面品質對待。我如果要試你,我會說:嘿,這個,你來試試看。我會直接告訴你這是試煉,避免你日後心生懷疑與不滿。那麼,為何我不馬上將記憶還給你,主要是我想讓你親身去體會,那種不滿的心境,它會導致你成為什麼樣的人,讓你自己產生什麼樣的行為與言談。

讓我們仔細來看看你今天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一早並沒有將頭腦的不滿馬上放下,反而將這份不滿帶到蘆笙老師父那兒,你在他那兒待了一整天,但彼此聊得不多,為什麼?因為你沒有昨天的熱情與專注。蘆笙老師父也感覺出來,他今天教得並不起勁,他甚至奇怪為何昨天的你與今天的你對蘆笙的熱情會判若兩人。假設,明天的你又開始熱情學習,然後後天又因為某種境遇變得冷淡,幾次以後,蘆笙老師父對你的評價會是:這個人反覆無常。假如他向別人說出對你的這個評價,又傳入你耳中,你會怎麼回應?頭腦最先的反射動作是:『我不是』,然後極力向別人辯解並證明。我們先不管別人對你的辯解相不相信,先來看老師父那邊,如果他對你的評價已不可改變,你的頭腦便會開始厭惡他,然後不屑的說:他根本什麼都不了解,就妄下評斷,我跟錯老師了。於是,你們倆人各自對對方不滿意,互相見了就討厭。

假設再加上彼此惡言相向,日後就變成仇人,可能一見面恨不得對方早死早超生。這事件的過程與結果,那站在旁邊觀局的人,也不時會加進來評比。他們也依靠『自己心中認定的常理』推斷,有些人說老師沒錯,你才是錯的,他們站去老師父那邊。此時你的頭腦會怎麼反應?請注意這邊有個選擇題,有些人就是在這邊選擇偏了,所以走向你所謂的『根本沒有良知』的人生。」

我默然,感覺內中的慍意減低不少。確實我們都曾經與人爭吵過,而整個爭吵的過程,就如他敘述的一樣。雖然他說他沒有在試驗我,但感覺仍是故意設局,等我跳下去。我告訴他我的感覺,並要他為自己的「故意」與「不安好心」向我道歉,他照作了,他承認自己是故意的,但沒有「不安好心」,不過如果我真的有這種感覺,他也為他讓我覺得「不安好心」的忿怒道歉。於是我的不滿就在他道歉時完全消失。我問他如何看出一個人正在走偏,又如何將那人導正回來。

「通常言談與舉止與平時的自己差別很大時,就該注意了。但真正要看出他心中潛伏的情結,就必須有一顆柔軟的同理心,只有這份同理心,才能透視並看到該人的心結,並在他剛走偏時,用了解來喚回他;因為這時的他才剛踏出去那條偏頗的路,比較容易喚回來。但多半人反而是用不屑與取笑在後面敦促他,更往那條黑暗的道途裏面疾馳。

原因就在我之前說過的,很多大人都掉不出眼淚。他們掉不出眼淚,是因為他們已習慣用『常理』評斷愛,並用自己狹隘的愛情觀秤量別人愛的失衡。這個通病,使得整個廣大意識層面,人們習慣在彼此靈魂的傷口上互相灑鹽,導致被傷害的人瘡口更痛,更在極痛之下造成不可捥回的失足之恨。

你知道嗎?傷害是會互相傳染的,傷害會導致骨牌效應,讓人們不經意、或者是無意識下,去推倒另一個人,然後那個人再去推倒另一個,就這樣一直倒下去。只有在那個一直倒下去的骨牌中,黏上愛的膠液,因愛,使得其中一個骨牌沒倒,於是愛的膠液的神奇性被傳開了,其它倒下去的骨牌也跟著拿來用,彼此重新拾回愛的力量,再次建構新的自己、新的秩序。

只有愛能拯救一切。沒有愛的地區,你會看到那個地區充滿著暴力、不安、戰亂、欺騙、虐待、控制、剝削、攻訐、懦弱等等負面黑暗力量。事實上,當他消失在那個黑暗中時,唯一能救他的,就是他自己的眼淚。而要讓他流下這個淚,除非是他有一天自己驚醒,否則便要以更深並了解的呼喚引導他。在他往回看並走過來時,注意不要再引動那個心結,讓他學會去忽略注意那個心結。而在他習慣不去注意那個結,又能用來自己取笑時,他就已經解開了對他來說,很困難解開的謎題。」

我點點頭。不過,我又表示:「我不覺得有些人用愛的呼喚,便能呼喚回來。拿迷失在權力鬥爭的政治家來說,我就不覺得他們能被呼喚回來。」

阿老微笑,我知道他為什麼微笑,前不久,我還跟他爭論著政治必要的可存性。

「當一個表演者沒有觀眾在後面跟拍或喝采時,」他說,「他會覺得自己很無聊,而乖乖的回去做他自己該做的事。如果他沒有眾人投視注目的眼光、沈默的認可、盲目的支持與允許,他今天不會變成那樣。也就是說,你們的國家與社會,之所以會變成今天這樣,是人人有份。你不能單將過錯推給一個人,說他是在位者,必須負全責。」

「今天他做得不好,即使人民要他下台,他也不會下台,為什麼?因為他握有軍隊與警力。」

「那麼那些從事軍人與警察的人必須反躬自省,他依從那個高高在上、唯一的命令去做一項傷害人的行為時,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配合他?自己是否因為很多恐懼與對自己的無能而配合他?一個愛自己的軍人會為保衛家人不受侵略而戰,但他不會為了滿足某人的瘋狂野心而戰;一個愛自己的警察會為了維持秩序而糾察那個走偏的人,但他不會為了滿足政府的無賴私慾而去打壓為求一口溫飽的人民。很遺憾的,大人不會流淚了,他們依靠自小被灌輸的那個狹隘的『掌控者的假理』說:現在,去做這個,這是對的行為。而在一個充滿著柔軟的心的人士看來,這些人很多的邏輯與行為,根本就是──,嗯,根本就是──」

「心理不正常到極點。」我代他說出他無法形容的字句。

我們都笑起來。我很滿意今夜的對談,他使我以多層次的觀點,照見人世的真平等與真自由,使我更富同情與愛力。與他在一起,雖然很多時候因為自己的小心眼而感覺心裏不舒服,但多半時刻,頭腦的紛嘩減少了,有一種無比的寧靜與安詳自在感。

說實在,我從來沒有遇過一個類似他的人。多半時候我和陌生人在一起,談不了多少句話,我便會為話題的極端陝隘與自我而感覺煩躁,甚至想逃之夭夭。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我羨慕那些可以一直聊著家事與個人的瑣碎問題,而聊得津津有味的人。我曾經試著問過很多人,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很奇怪嗎?他們反問我哪裏奇怪,我便告訴他們我的觀感。大體上,我的觀感與阿老所說的大同小異,只是沒有他這麼深刻的洞見。但我得到的回應大半是:我感覺是你的思想太怪異。又或是:我不覺得,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隨著類似的回應一多,我也開始自我起疑,不曉得是我不了解這世界,還是他們太了解這世界,反正彼此磁場就是有隔閡。得到教訓的我,很少再向人談起這些。我喜歡<天地一沙鷗>。因為我深刻了解那隻追求理想的海鷗那種心境。

我常常有種不滿足感,以前我說不出這份不滿足感是什麼原因,現在我似乎抓到了,那起因於我自小便對這個世界的納悶與陌生。自己一無所知的摸索,又摸不到頭路的無奈、委屈與積怨。當然,也不乏有和我的觀感一樣的人,但這群極少數的人,多半還在半路摸索階段。從處世的細膩與圓融度、精神魅力與人格的成熟度,就可看出與阿老的天差地別。但我仍是喜歡與這群少數人在一起,我們是盟友的關係。與阿老在一起,則感覺又提昇了一層,那是一種如魚得水的「真好」。

我發現阿老有一項本領,他能透過不管是言語或是觀察,就能了解一個人內在真實的恐懼。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天高地遠」這句話,心裏就映現出一幅景象,在山丘上,有一條古老傳說的動物,在那天上盤旋飛騰,我自己禁不住笑了起來。我跟他說,我和孔子一樣,看到一條龍。

阿老正傳(九)新時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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