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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已完全相信他即使不是老子本人,也是一位極有智慧的長者。

「告訴我,你是如何擁有這一切的洞察與智慧的?」我開始對他成長歷程非常有興趣,邊扒飯邊問他。

「我只是憶起自己曾經擁有的東西,只要憶起,人人都可以重新拾回存在的歡欣與尊嚴,我是,你也是。」他淡淡的撇開過去。

「得了吧,那麼說說你怎麼重新拾回那些遺忘的記憶總可以讓我知道吧?」

「當我在歷史所謂的春秋時代,身為圖書館管理員時,有一個夜晚,我被窗外的風聲擾動。請注意那時我只是被風聲擾動,人還沒完全清醒。我坐起來,意識仍是處於很睡眠中混沌的階段,頭腦還沒有開始它日常的喋喋不休與運作。就在那時,我聽到風的耳語,其聲嗚嗚然,套句蘇軾的台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風不斷唱吟下的驀然一頓間,我感覺到一股很深刻的愛意。那股愛意盈滿充實我,我看到從小到大所經歷的一切,不管好的與壞的,我沒有任何恨意與悔意,並且照單全收。我彷彿是愛,透過感激的淚水,看到愛本身所有的呈現。從此我就變了,我知道不管發生在我週遭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我內在神聖而莊嚴的榮顯。我由此知曉我不該再跟隨著頭腦的雜囂,而是跟隨這股愛的聲音。要一直跟隨愛的聲音,不是一朝可蹴。於是我騎著牛出關,我遊歷很多國家,我看到各種各類的人,與他們分享彼此經歷與悲哀。

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的頭腦很久沒有再向我呱噪了。我發現我遇到的每個人都很喜歡跟我在一起。那時的我,對愛根本沒有任何懷疑,我存在的每一刻,都是愛的流露。我不帶任何不滿或埋怨的心境,對待身旁每一件事物、每一個人。自此,動物不會害怕我,人們喜歡接近我,我所經過的地方,那個地方便不再有憂愁。有很多人們視為奇蹟的事,自動在我身上產生;不知不覺間,人們稱我為『巴巴拉』或『古魯』。」

我長聲嘆息。

「你知道的,」他又說,「我並不是一個很招搖的人,但奇怪我尚未完全融入愛時,我的名聲就傳到孔丘的耳朵。他帶著禮物來見我。我那時正在『靜坐』,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在『靜坐』。那個時代,沒有靜坐這個名詞,但用我們現在的字眼解釋,就是『靜坐』。

孔丘看見我呆呆坐在那兒,有些疑惑,他問我在做什麼?我說什麼也沒做,什麼都不想。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事,說他的學生顏回也常常這樣坐著不動,顏回還跟他說,這是從某人處聽來的方法,可是觀照內心,獲得心靈上的和諧,推薦他老師說不錯用。孔丘說自己也曾經試著坐過,但感覺沒這麼神奇。於是,他下了一個結論:李老師,這充其量只是一種形式,而我懷疑,形式的東西真能照見真智灼見嗎?

我告訴他那一晚從風中得到的體悟,並告訴他,我不知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觀照』,我只是喜歡這麼做。因為我了解,如果我要讓自己絕對的融入愛,我必須放棄腦內所有的掙扎,直接遁入並融解在那個明空之境中。因為我不能在每次睡覺時被風喚醒,並且在當下自動封鎖腦內所有的活動,所以我便自己創造了這個方法。可以讓我有意識的進入沈睡之境,關閉腦內所有的雜思,但人卻不是如睡眠時的昏迷不覺。

孔丘半信半疑,他問我從這個有意識的睡眠中得到了什麼?我告訴他,我從中得到不傷害人,也不傷害自己的處世智慧。人們太依靠頭腦的有限聰明了,而頭腦的有限智慧,無法明了愛的廣博。那母親茹苦的淚水、那孩童純真的信任、那青蛙奉獻自己的身軀給蛇、那殺人者與被殺者、那奴役者與被奴役者,都是多方面愛的呈現。但頭腦看不到這些。

孔丘不認為如此,他問我難道那些殺人者與奴役者也是愛的呈現?我說那人的本質是;但如果是依靠頭腦的言語而作下的作為,則不是。他進一步問我頭腦與本質的差別。我說頭腦是身體的遙控中心,它為了照顧身體,很仔細的告誡身體不能去碰刀子、不要隨便玩火、覺得冷時就該穿衣服、餓了就該吃飯,這是它的工作,而它也做得頂好。但關於心靈與精神層面,就不應該是由它來掌管,她必須交給靈魂;因為靈魂才是真正掌管這兩者的主人。

可是人類自有國家、君皇開始,便漸漸與自己的靈魂失去聯絡,因為人類已撇棄大自然,撇棄自然會照顧好自己,就像她照顧好所有萬物一樣。所以當務之急,不是從舊有腐敗的制度尋求改變,而是從拯救人心開始,讓每個人了解天賦的自由與尊貴。而當每一個人憶起並了解自己的天賦自由與尊貴時,那個君政制度會自動瓦解,重新建構更好的。

我並建議他,將古人的書拋掉,因為那些都是頭腦寫的,它可以帶你到某一個層次,但如果你自己要再跨越那個層次,就要直接與靈魂溝通。我向他提供,去教導人民接觸大地、宇宙與自己的內在,才是最好的方法,而這種方法,也是個人與靈魂溝通的絕佳方式。

孔丘當時聽不太懂,他仍是想用他的禮教去糾正風俗,他甚至覺得赤裸身子的蠻族是沒教化的,這個人真是分別心太大。不過,他接受我說的『人類的本質是善的』這個道理,這個道理也隨著他子弟的眾多而散布開來,後來的孟軻就提出『性善論』,人性本善。很有名的論點,影響中國很大。」

我不由的笑開,一下子感覺我們不是在丘陵木地,而是在赤壁江邊;一下子又來到上古古城,天馬行空且有些不真實的任意開懷。他的言談有時極為端重肅穆,有時卻又詼諧打趣得顯得很孩子氣,有時更是無厘頭到令人爆笑。

他又說:「更可笑的還在後頭。孔丘晚年,突然懂了,他懂了我當時說的精神與心靈這兩種層次的東西。他開始傳導這個理論。『論語』中他的弟子都有記載下來,非常精采,是當時的暢銷書。但是這本暢銷書,後來被朝廷那些掌權者看見,幾個自認為自己很懂事的大小孩,一邊咂著嘴邊的茶渣,一邊搖頭。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擁有天賦的自由與尊貴』這種話,簡直狗屁不通,倫常之亂就由此生。他們每個人圓肥的臉頰似乎充了血,當頭最胖的那個很有威嚴的說:小小一個孔,竟敢以管窺天,謬之大矣,當去之以正世風。其他人也撫鬚點頭。這幾個大小孩大筆一揮,論語中最重要的精神就斷根了。大小孩們意猶未盡,酣暢的毛筆又落下來,疾書振書,開始出現了什麼『杇木不可雕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等等讓人莫名其妙的話。官方版重新刊印,不准再有『讓每個人了解天賦的自由與尊貴』這種狗屁不通,對主子大逆不道、擾亂社會倫常的言論,反而多了一些『更為精采』的文章。不過我很肯定這些『更為精采』的文章,最早期的論語是沒有的。

就有一次,我與小能聚餐,我們順口提到哪些人境界不錯。突然我提到孔丘,小能整個人傻住了,他眼光異樣的看著我,問我不會吧。他有些弟子也讀論語,他曾經叫他們讀來給他聽聽。他認為孔丘境界只在半路。你瞧,就因為後面被人篡改,多出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很多悟道人士都說孔丘其實仍在半路上,還早;真是冤枉老孔丘了。所以你知道最精采的論語版本早已失傳。這件事屈原比我更了解,他常戲稱今日的論語,該改作『淪語』,因為那根本不是論說真理的書籍,而是一本淪限的書籍。」

我大笑,說或許真有這一回事,又問他口中所說的「阿能」又是誰?

「惠能啊。」他說,「他叫我阿老,我叫他小能。」

「喂!鬼扯也要有個限度。」

「誰跟你鬼扯。你知道的,六朝時釋伽的思想很盛行,佛教是從漢初傳入中國,但真正盛行,發達茁壯,是在魏晉六朝。金剛經在六朝時,文人們都是琅琅上口的,什麼色不亦空,空不亦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閒時,我也會與屈原談釋伽,與我的道德經互相參照。

記得一次我們路過廣東某地,要上當地寺廟找好友聊天。屈原當時問我,頭腦的紛雜似乎越想止歇,它越紛雜,這時應該怎麼辦?我隨口回答: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說完,旁邊一個年輕人沒頭沒腦的向我直衝過來,嚇了我一大跳。他似乎著了魔,眼睛瞪得大大的,抓著我的手問剛剛說的什麼『無所住』是從何得來?我凱凱的回他是金剛經中的句子。他愣愣的,就走了。哪知隔沒幾年,風聞法性寺有個能人,五祖的衣缽就是被他領走的。

我個人倒是還好,屈原卻很熱切,說想去瞻仰風采。反正閒閒也是無事,我便帶屈原去廣州看看這個傳說中難得一見的天才。我本人與屈原沒認出他,倒是他先認出我。大眾講經完,他邀我私聚,很感激的說沒有我,他也不會有今天。搞得我莫名其妙。

後來由他解釋,才知道他就是當時問我什麼無所住的那個青年──小能。他邀我們吃晚餐,香菇素菜,醃豆菜脯,吃起來充滿綠色生機的菜根甜。大夥吃到興濃時,小能竟然打趣我:對了,阿老,當『守屍鬼』的滋味道到底是什麼樣子?弄得我白了他一眼,夾筷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屈原在一旁偷笑。」

我笑倒在椅上。所以你們當時就論及誰是真正悟道者?我說到「悟道者」三字,特別加重語氣,調侃他的成份居大。

「唉,心肝都剖給你了,你還真拿來當茶餘飯後的笑話。」

「它的確是笑話啊。」我說,「不過我能了解你說的風的耳語是什麼體悟。我記得我從那段史詩般的旅程夢境醒來後,當晚,我獨自一個人在田野間徘徊,也曾經體驗過風的通透與明淨。我由此得到很多寶貴的東西。」

「是的。很多喜歡親近大自然的人,都曾經體驗過那種明空詩境。這種詩境,必須是自我的身心靈皆與大自然合為一體,才能由然產生。凡從風中取得這種明空之境的人,我們稱他已得到風的祝福。自老闡述,凡是能將風的祝福一直持續不斷的人,將得到風的贈予。這個贈予,可以使該人不受限制遨遊於時間之外。」

「這麼神奇?那是什麼贈予?」我好奇問。

「風之心。」

 阿老正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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