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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阿老所說的「風之心」只是一種寓意,他真正想告訴我的,是身為人類的我們,應該多親近自然、體會自然、學習自然。所以我當時並沒有再針對這個主題繼續深究。

現在想想,我犯了一個多數人都會犯的通病,我們總喜歡用自己的解釋去解讀別人的話語,而且多半我們沒有懷疑自己的解讀。是啊,頭腦總說,這個我懂,他的意思就是這樣。於是,我們在頭腦錯誤的解讀下,自己錯過了很多珍貴的寶物──可能那是一個機會,也可能那是一個人,更可能那會是影響你一生的事件,還有最後一種我最不願見到的:可能是全體人類皆會受其恩惠的偉大發現。

總在好幾年之後,我們突然憶起這段微風過往,這時的我們又經歷了很多歲月的洗刷、人世的歷練、風霜的折磨,智慧跟著日漸增長的同時,我們會發現當時我們自以為「懂了」的事情,其實根本沒懂。此時不免心底產生一股悔恨之情,恨不得時光能再倒流回去。那種情況就好像明明當時你的眼前擺著一個大礦坑,但你確挖了很少的東西就收手,忽然有一天,你明白當時如果自己能多挖一點,搞不好今天的你便是個家財萬貫的富翁的萬般悔恨。這種滋味很不好受,相信我,不要笨到和我一樣去嘗到這種苦味。所以現在我常常勸告我的孩子:想明白、看明白、聽明白、問明白、講明白,然後,放手或抓住!

☆ ☆ ☆

我看看手錶,已是深夜十一點多,可是我不覺得人睏。阿老突然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夜遊。我其實只想待在屋子裏喝好茶,聊好天,沒答應。他說從這兒更往裏面走,有一個溫泉,澗上有飛瀑,人在底下可以游泳,享受山泉豐沛勁透的灌頂,很是過癮。我被他說動了,欣然說好。
出門前,我向他索取手電筒,才記得他的手電筒我昨夜拿去自己住處,今天是黃昏時拜訪他,忘記帶來。他說無妨,就著月色走,反而可以體會暗夜的魔魅。

這夜月亮是半圓的,星空中偶而有雲,但不多,不一會兒就被風吹散了。皎潔的月光映照在大地上,樹葉、山徑、野草、小花,泛起乳白色的暈芒,有種朦朧的美感。

從小,我的腳程就比同年紀的人快很多,我是鄉村孩子,之後舉家遷進高雄就讀小學,就沒有再搬家過。逢年過節父親會帶著我們回到故鄉看望奶奶,鄉村路燈不多,所以摸黑走小路是自小習慣的,所以並不怕黑。

今晚有幸跟在阿老後面一起拜訪林間聖地,我才發現他的體力與他的年齡根本搭配不起來,他的腳程比我快,快上很多,我必須半跑半走才能跟得上。即使如此,我們彼此仍維持著十步之遙的距離。他的身子忽然一拐,消失在草叢中。我有些困惑,走近一看,才發現這裏另有一條被草叢遮住的暗徑,這是我先前找他經過時沒發現的。

我提高聲音問他人在何處,草叢內應了一聲,我走進去,一邊問他前三天就是走這條路去看雲的?濕暗的草叢內又答應了一聲,顯得更遠,我連忙又趕上去。

空氣中有著深更露重的冰涼,越往草叢裏面走,經風一颳,不由的人打了一個冷顫。我開始心裏有些後悔沒帶長袖出門。這段由露與草所守衛的小徑,對我來說,是不小的考驗,尤其沒帶長袖出門,整個手臂與臉頰出奇搔癢不耐,使我有些後悔答應他一起出來夜遊。這番不耐,以致於我的心思無法再好好的品味夜色的靈淨,懸掛的只有這片無止盡草海何時才能走出盡頭,又自己是否迷失了的焦急疑懼,其中又夾雜著漫無止境、非常不真實的迷幻感覺。

對我來說,這個叢壁草瘴,比起上次夢境中任何一次的險阻,都還要折磨人。夢境中即使遇到再大的危厄,旁邊仍有人可以互相照顧與依靠,這次卻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單獨去面對前方的不可知。前方雖有阿老領路,但我只能由他晦澀隱蔽的答呼聲,取得薄弱的安全感。這份薄弱的安全感有如一條不經拉扯的絲線,隨時都有可能跟著他的快腳程而繃斷。

我告訴阿老走慢一點。現在說穿了我也不怕人家笑,此時的我,很害怕一個人。不知怎地,我心中忽然閃過對父親的記憶。我曾幾次迕逆他,那時的我正處反叛的青少年時期。但是我看到我所嚮往的成人世界,竟然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世界。這種落差,使我對這整個大人的社會不解與埋怨──大人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這個社會充滿著虛偽、愚弄欺詐、矯情、猙獰與猥褻。所以我有些氣我父親把我帶到這種世界。如果可以選擇,我根本不想來這世間。

而今,我才了解,我沒有理由去批評任何一個人,就如阿老所說的,我並沒有他人的情感、經歷與心境,所以我沒有資格用我旁觀者雲淡風輕的角度,去評析並不屑他人愚蠢的舉止。這個世間好與不好,存乎在我自己怎麼看待。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很多境遇並不是個人可以掌控。因為我認為這世間不完美,甚至不適合人的居住,所以與妻子獨處時,我一直避孕,我並不想要有孩子。一個生命來到這世間,不可避免會遇到各種傷痛。而我認為傷痛到我這邊就好了。

不知從哪裏,震出了一道宏亮的貓嚎,登時我整個人目眩。深夜獨自一人在草海中已夠可怖。我希望現在有一個人突然出現我眼前,告訴我我們現在要去做什麼?那麼,我一定不加思索毅然而毅的跟著他前進。我才恍悟人是怕孤單的動物,父母親生下孩子,到底是害怕另一伴先走,老來孤單,又或是生命的傳衍。我搖搖頭,我不太懂。

身為孩子的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對自己一直很誠實的好處,他為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從不遮遮掩掩或找藉口為自己開脫的磊落胸光。如果現在我還能見到他,我會跪下來向他懺悔,懇求他原讓我先前對他的過失與傷害。

我大聲疾呼阿老,高喊這條路還要走多久。我發覺我的腿都軟了,我的身體變得很重。

前方唏瑣聲響,阿老突然出現,他說:「你想的也沒錯,人是害怕孤單的動物。我們經由朋友、親人、愛人、同事、同學等各種關係,化解我們害怕孤單的心境。因為我們沒學會如何與自己獨處。當我們獨處時,我們會想很多。然後找各種我們可以抓住的人,希望對方可以排解我們的孤獨。但,你總有一天還是得獨自面對自己,了解自己有多愛自己。我們在生前,很少人去問問自己有多愛自己。直至你死了,那條通往天堂的路上,你生前的親友並沒有做伴。你得獨自去面對。」

他又說:「假設你現在死了,我很想看看你怎麼獨自選擇將來。」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沒暇去思索,只問他這還要多久才能拋開這個噩夢。他蹲在我身旁,隻手按在我的眉心,示意我別作聲。片刻,我只感全身無比的溫暖,狂亂的心漸漸歇止下來。

「聽著,我再重覆一次,」他指著月亮對我說,「在我們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次只有自己一個人必須單獨面對前方險阻的時刻。即使這條路是走到宇宙的盡頭,你也只能帶著你自己勇往直闖,並跟著那道光芒與旁人偶而智慧的引導走出來。這事只能你自己去面對,別人無法陪你,別人只能充當引導的角色;你懂嗎?」

他的表情帶著一種詼諧。我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我能感覺出他又在安排什麼對他來說是「遊戲」的東西。這個老頑童一輩子都在嬉樂。既然這是遊戲,而且我也不會有所傷害。

所以我對他點點頭。

「好。你準備好再出發了嗎?」

我又點點頭。

「記住,即使週遭出現了什麼呼喊與動靜,都不要去看,也不要去理。一定要跟著月光走。」他告誡完,人即消失在草浪中。我趕緊跟隨他的腳步聲奔跑前進,一邊抬頭望著被草堆遮住若隱若現的月光,雖然只有些微,卻對我不安心的心產生極大的安撫作用。現在支持我一直能走下去的,是前方引導者低沈又持續的腳步聲響,與這一盞皎潔的月光。

我不知道自己又跑了多久,彷彿我已跑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時間與空間似乎在我週遭停頓了,我像個走馬燈,重覆著同樣的黑暗與同樣的月光,單調又漫長。突然,左斜方有一道昏黃色的光芒,正朝著我漸漸逼近。昏黃色的光裏面,傳出陣陣男女交媾的淫浪聲,且越近越大聲。那聲音是立體的,我發誓,它不僅立體而且具有非常大的感召力。我不禁熱血噴張,正要轉身踏入黃光中,阿老前方的腳步聲驀地大響,我驚了一下,人即記起阿老提醒過我的,一直跟著月光走。我不理會那個黃光與光中的聲音,繼續趕步前進。

黃光從我身旁快速擦過,右斜方緊跟著一團火紅色的光球逼近,光球內震盪著令人亢奮的鼓響,好似我走進去便會拾得人類中無可比擬的力量與地位。但當我又望向前方的白光時,我發現火球並不吸引我,於是我撇開它。

 驀然,一道粉紅色讓我感覺很可親的光簾從月光中翩翩而降,粉光中飛出了一位在我這一生中,從未見過,也從未如此不能呼吸的姣好女子。

她全身閃耀著金色的光粉,光粉隨著她的臂彎、腳蹬、髮飄、軀旋,紛紛灑落,襲來一股只屬於她本人才有的馥馨。她對著我微笑,我也不禁對著她微笑。她停在半空中,慢慢降到我跟前,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及一公尺,我能聞到她身上陣陣令人心跳加速並迷亂的少女氛息。她細緻的五官搭配半閉半睜攝人心魂的睛眸,綴在有如羊脂般潔白無暇的肌膚上,彷彿一俯首就能滴出瓊漿。她單腳尖點著地,另一隻腳曲靠在我胸膛,滑膩而嬌柔的香臂帶起她手臂上的金鈴項鍊清脆婉轉的響著,宛如她本身就是一首悅人的曲子。我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只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候,永遠不要流失。

她透明得似乎會融化的纖指從她綽約窈窕身段中對著我緩緩伸出,手未到而金色的光粉已伴隨濃濃的雰圍先行撲人捲蓋,登時我身覺茫茫然、飄飄然,懷疑自己身處在天堂中。她要我牽著她。我很自然的伸出我的手去接觸她,她身後的月光乍然對著我閃了一下,這一閃使我飄飄然的心不覺降了下來,但當我又望著她時,心不由的又飄了,月光對我已不再那麼重要,所以我很樂意的將手交給她。

事情來得太突然,就像本來是日中午,但頂頭太陽突然被人拿一塊黑布攫奪並藏匿,剎時舉目不見一物,心還來不及錯愕,「喂!」旁邊一股熟悉的人的聲音對著你叫。
我轉身,花了好一些時刻才又重親拾回微弱月光下的視力,是阿老,就站在我身旁;我與他正身處草叢暗道的入口處。我不能相信,俯身播草叢,卻沒有發現任何獸徑,更何況是先前所走的魔幻小徑。

阿老正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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