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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嚇失聲,好久好久,才鎮定下來。

 「你剛剛那把戲怎麼變的?」

 「你為何不問,整個宇宙的把戲怎麼變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原本懂的。只是你現在假裝你不懂這一切。」

 我不曉得該怎麼和他說話,簡直雞同鴨講。我想了一想,他剛剛說他在姜尚時代就已活著,非常了解中國的歷史,我決定考他一考。

 「你說你活了二千七百歲了。」

 「嗯。」

 「你最遠足跡去過哪裏?」

 「全世界走透透啦,連海峽對岸台灣我也去過。」

 「你哪時去台灣的?」

 「嗯,三十年前去那邊住了蠻久。」

 我不禁冷笑,這個人不曉得在下我就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真是說謊也不看對象。他的穿著再簡樸不過,應該沒什麼家產讓他可以飄洋過海。到台灣光是來回飛機票錢,我看他不一定籌得出來。

 「那你倒說說,台灣有什麼讓你印象最深刻的?」

 「多著呢,那邊的玉山真的很漂亮。不過我最愛的,還是逛那邊的廟會慶典。歌仔戲、布袋戲、皮影戲,還有很多精彩的陣頭,十八招,真清涼真好看,真讓人噴血。」

「嗯嗯,這確實是台灣特有文化。你印象中最深刻的廟會表演是什麼?」我故意這麼問,因為如果他連細節都說得出來,那真表示他曾經到過台灣。

「我熱衷金光戲。」

「什麼是金光戲?」

「就是布袋戲啊。虧你還是台灣人哩!自己家鄉文化都搞不清楚。」

乍時我驚嚇莫名。我並沒告訴他自己來自哪裏。我的心開始發毛,整個人打起冷顫,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人是鬼。我抬頭,太陽高照,這個人是鬼嗎?我自問。不自禁退後好幾步。

「放心吧,我是道地的人,不是鬼。」

他把他的手臂伸出來,要我摸摸看。

他的手黑褐斑駁,我遲疑一會,伸手去摸,他的手臂溫溫的,接著我又去搭他的脈搏,發覺有跳動,這才些微放鬆驚懼之心。不過,我仍然不太敢靠近他。

他自顧的說:「我還記得幾十年前我在廟會看金光戲。看到精彩處,我忍不住鼓掌叫好。突然,旁邊有一位年輕人問我說:

 『你不覺得史豔文。這個角色有些跟不上時代了?』

 我愣了一下,反問他說:『那你覺得怎樣的人物才跟得上時代?』

 那人說他也在想,可是理不出什麼頭緒。

 我見他很可惱的樣子,告訴他,不管什麼樣的人物,與『源頭』接上軌,總是不會退潮流。

 他看了我一眼,不太了解,問我什麼叫『源頭』。我告訴他,源頭就是每個人的故鄉,亦即來處,我又告訴他星球是怎麼演化出來的,人類的組成基本物質是『光』;人類有很多可能性。最後,我下了一句結論,『每個人最終,仍是要返樸歸真』。那位年輕人若有所悟,低頭不語。

幾年後,我無意在電視上看到這位年輕人,在電視框中對著鏡頭傻笑。他手上持著一尊戲偶,那戲偶有半個人那麼高,說是他創立的主角,叫什麼『還真』來著的。據說是台灣印象票選第一名,很受歡迎,日本也有一群死忠的粉絲。」接著他呵呵大笑。

 我對故鄉布袋戲文化不熟,也不曉得他說得對不對。為了證明他所說的,我告訴他我臨時有事,告別他走去一戶有電話的人家,向該戶人家借電話。我打給內人,請她上網幫我查查布袋戲相關資料,並請他上網查查有沒有一個叫「還真」的主角。沒多久,內人打電話回我,是真的有這尊戲偶,叫「素還真」,而且網上資料蠻多的。

內人所講一一證實他所言,讓我有種莫名失落的感覺。這個人掰謊的功力很難讓人找到破綻。不過總會有的。我不服氣,又折回剛才所在。那個人仍是在那兒釣青蛙。我心想雖然我不知道故鄉布袋戲文化,但各地小吃是如數家珍的,我一定要拆破他的面具。我走過去,正想開口,他卻先說:

 「宜蘭名產是蜜餞,永和豆漿紅遍海內外,台中太陽餅,台南官材板,岡山羊肉不錯吃,萬巒豬腳乃人間美味。」

 我又被他嚇到說不出話,太讓人難以相信了,太超現實了!

 「你是怎麼辦到的!」我的語氣就像是公安在逼問罪犯那麼急迫。

 「當你與源頭接上軌,天下沒有新鮮事。」

 這人講話一會兒正常,一會兒讓人不明不白,我看著他,嘆息一聲,只能說我投降了。

 「除了地獄,我什麼地方都去過。因為地獄是不存在的。」他很認真的說。

 真想遇到一個很會裝的超級大怪腳!

 「那你到說說,天底下有什麼讓你覺得特別新鮮的事?」我坐在他旁邊,看著一隻青蛙被他釣上來。

 「老實說我活了這麼久的時間,還真沒看過什麼特別的。要說讓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人會自殺這回事。」

 「當一個人被逼上絕境,自然會很絕望。」

 「什麼叫『絕境』,都是頭腦自己想的。」

 我不打算再與他抬槓,沒說話。他收起釣竿,往小徑上走,我也跟上去。不久來到一簡陋小木屋前。院前有茶桌,他隨手泡上一壼茶。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過人自殺,是在汨羅江捕魚的時候--」

 我又冷笑,插話說:「你別跟我說,你就是那個漁夫,見過屈原,又親眼目睹他自殺。」

 「嘿啊,」他看著我似笑非笑的點頭說,「這個混小子,不偏不倚就被我撞到了!」

 「你娘咧!」我指著他,髒話不禁出口。

 「信不信隨你,」他對我擺擺手。

 「既然你那時是漁夫,為什麼不救他?」

 「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有命就有未來。」

「沒心才沒未來。」

我告訴他不想和他辯論,請他說說看當時的情況到底是怎樣?與史記描述又有什麼出入?

他說:「當時是陰天,是不會下雨的那種陰天,沒有太大陽,很舒服。我便想著這麼好的天氣出去捕魚。我駕著竹筏,唱著山歌,觀望溪水下的魚群動靜。屈原這個想不開的老人那時就走在汨羅江畔,準備自己了結。我發現江邊一個頂著一頭青湯掛麵的落魄漢子,沿著江邊自言自語。我覺得可疑,仔細觀察他的氣場,很暗,是鐵灰的顏色。這代表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絕望,而且認為生存不再有意義的顏色。我趕忙驅筏過去,對他高喊別想不開。

他對我說,這整個社會瀰漫著一股污濁,只有我是潔淨的,所有的人都醉爛如泥,只有我是清醒的。清醒的我提醒醉酒的人不要再沈迷下去,但他們不肯誠實面對自己,所以我被驅逐了。

我回嗆他,這又怎樣?這世界受人誤會的人比比皆是,還差你一個咧!

他一下子答不上來。

你看,頭腦就是這樣,它總在我們耳內碎碎唸,敘述它有多厲害多行,可是當我們反問它,這又怎樣時,它就停住了。只有在你不斷計較著頭腦的叨唸時,你才會被它控制。

我又說,天下沒有你仍是隨心所欲的運轉,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把自己看得很太重要,硬鑽牛角尖,最後只會悶死在那個小角落;難道你沒瞧見天有多藍,風有多輕,水有多透澈清涼?

他嘆息,說天就快下洪雨,沒有人能躲得過。

這種陰天會下雨才有鬼,這個點不破的大石頭!我對他說,看你樣子算是讀了很多書,既然讀了很多書,為何連個簡單的生死題也解不開?我不覺得由一個悲觀的人來帶領國家,人民就會幸福。他氣得說我根本不懂,就走開。」

我說等等,史記描述可不是這樣。不知怎地,我有些生氣,漁夫與屈原最後的對談,到屈原最終的投江,從小便賺了我不少感動。難道連司馬遷這樣的偉大的史學家,也會記錯不成。這人真是胡亂講,屈原被他形容成一個只會鑽牛角尖,凡事想不開的悲觀者。但任誰都知道他是個潔身自愛,憂國憂民,擁有崇高品質的正直偉大詩人。

我說:「難道你沒發覺,在你的眼界,每個古人都變成很可笑,我不覺得取笑別人悲慘的際遇,是件令人高興的行為。」

他自顧自的呷茶,「我並沒有說屈原不好,他一方面擁有高尚的品格,但一方面也是想不開的人。況且,他的際遇真的悲慘嗎?慘也慘不過那時候的平民百姓,在那個戰亂的時代,真正慘的可不是他們那些當官的。」

我發覺我說錯話讓他捉到毛病,訂正說:「當然他不是那種為了自己的悲慘而傷心難過的人,他是為了那些國家亡國後,流離失所的人民而悲哀。」

「如果真的是為了別人的悲哀而悲哀,這種人只會想到要去如何幫忙解決別人的悲哀,而這種人,是沒有空會想到要如何了結自己的。」

「本來他有能力,也可以改善;是昏君與佞臣造成他無法發揮他的長才與志願。」

「那他就是拿別人的不好在虐待自己,最後他認定自己不行了,而這個認定使他失去所有的力量,令他的腦筋迷失自己該有的方向。甚而這份失去力量的迷失,導致他反常過份膨脹自己,自欺整個國家如果沒有他,就不行。但真是這樣嗎?那個時代不管是誰當家誰作主,戰爭都是無可避免的。侵略而戰、防衛而戰、野心而戰、自欺而戰,大大小小的戰爭,沒有一刻停止過。

你看過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因為母親沒有奶水,活活餓死的慘狀嗎?兒子赴戰場一去無返,老母寂寞孤老一生的幽怨。沒有食物,崛野菜根拚命活下去。這些人生慘狀,由他當家就可以避免嗎?他是主合縱派,即使秦國攻佔的不是楚國,他也必須出兵,因為那時政治的結構就是這樣;他沒有辦法避免。甚至他根本看不到政府與政治這個虛偽的結構。他讓迷失的頭腦欺騙他,說國家亡了,百姓也跟著完了,那自己還活著幹嘛。如果他真的是為國為民,在他被放逐的那些日子,他會注意到那些因戰爭而受苦的人,而不是一心為國最後卻淪於免職罷官的命運的自己。當然你會說他不是。但他最後搞得自己投江了,於是,你不能透過他離騷中的文采來了解他,說離騷中的他表現出來的品德很高尚,是個偉大的人。

因為文字是由頭腦製造的,頭腦很擅長包裝,它用糖衣包裝自己美美的,但底子不是那樣。要真正了解一個人,不是透過他的言語,而是他的作為。他最後的作為提供我們一個線索,他迷失了自己,不管那個迷思是因為什麼,總之就是迷失。因為我們說過,真正憂國憂民的人不會有空到想要去自殺。

而且話說回來,如果他是一個真正的智者,有他自己所自詡高等的智慧,那麼那份坎坷的經歷,反而會是成就他的基石,而不是毀滅他的落石。他的智慧會開始自省,這整個社會、政治、經濟等等結構,是不是應該就要這個樣子。真正好的結構,又應該是什麼樣子?戰爭是怎麼產生的?人民的苦難又是如何的產生的?他會想去解開這些根本的問題,而不是在原有的問題上一直打滾。」

「我仍是認為你在取笑他人,你用你的邏輯在取笑他人的悲慘,而不是站在他人的角度,以一顆同理心去看待事情。」

「如果你認為我在取笑,那我只能說抱歉。我認同一個人有他的好,卻也有障礙他的地方。當然正直並潔身自愛是一種好品質,但太過苛求完美,反而是種障礙。你會說他因為看到國家未來的動盪與不安,憂國憂民,不曉得如何是好,最後以死表明自己的志節,而這種人的人格是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但我卻要你換另一種角度來看,我們撇開任何好的壞的想法,值得尊敬或不值得尊敬的感性認知,我們只問問這樣子對待自己是好的嗎?我們不問他對國家的愛,只問對自己。不,我不覺得自殺是愛自己的行為。」

「如果每個人都只管自己,那麼,這個世界永遠都不可能變好。就因為世界有理想崇高的人士出來帶領,才得以進步。」

「你真的認為有誰帶領誰嗎?譬如今天我覺得共產主義不錯,於是我出來,跟大家說這個好。但大家喜歡民主,就不想跟隨我。我笑笑說:好吧,台上既然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我下台,讓喜歡民主的人來做。我走到一個地方,將我的理念分享別人,也讓願意與我分享他的理念的人互相激盪;因為我喜歡共產嘛,所以這是我的喜愛,我會這麼做。

然後,原本站在民主的那一方,見我們互相分享東西,他覺得不錯,他過來說讓我也加入你們。於是他加入。他為什麼加入?因為他看我們這樣子生活也挺不錯,他想嘗試互相分享的生活。所以事物運作的本質是,我將自己活的很好,有人看了羨慕,他來跟隨我,而不是我要去帶領誰。

如果今天我將自己過得不好,理所當然別人不想跟隨。所以改變世界的基準點是:『我是否將自己活得很好』。今天我活得充滿仇恨與權力鬥爭,又強制人家要跟隨我,這就是威迫。這是政治家常在做的事,不過他們通常會認為他們在帶領百姓,巧言令色對百姓畫大餅。

但百姓不管誰來當家,種田的仍是種田、賣饅頭的仍是賣饅頭、捕魚的仍是在捕魚,對百姓來說,誰當家都差不多。」

「如果今天政府的當權者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慾,那麼就差很多,滿足私慾的當權者,只會使百姓生活更苦。」

「我必須說,誰當家百姓都一樣慘。因為政治的本身便是一場權力角逐戲,它的本質充滿著混亂與詭詐。它本身就不是將自己活的很好,所以由它來主導整個世界時,它頂多就是一群在魚塭裏的魚,在塭底互相打屁說,這個主人不錯,不會捕我們。然後突然有一天,網灑下來了,魚兒驚惶的四處逃竄,告誡彼此說:這個主人不好,他只會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但塭底的魚兒不知道他原本是可以活在大海中,是政府使那海變成偏狹的魚塭,最後,又令他習慣魚塭就是整個世界的正常的結構。但其實不是,沒有政府他反而生活在大海,擁有更多食物與悠游。」

「但政府也推動很多改善人民生活的公共設施,沒有政府,人民就沒有生活的改善。」

「沒有政府只會運作的更好。因為那設施會是由一群喜愛服務的人自動站出來,說:我們來幫助大家。難道你真的認為只有政府能規劃那些建設?幾年前黃河氾濫了,死了很多人,成千上萬的人民饑餓,流離失所。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流落到街頭,政府將這些人統一集中到一個狹窄叫作難民營的地方,給他們一些飯菜,然後拍拍他們的頭說:你瞧,這天災有多麼可怕,如果沒有我,你早餓死了;不要忘了我在照顧你,而沒有我你會活的很可憐。

但事實卻是人們會彼此照顧,因為這才是人們的天性。透過媒體報導,一群人知道這裏有一群可憐人。很快,第一批真正趕來幫忙的人來了,他們不是政府,是那些充滿著服務熱忱的人。這群人很快的集結,籌集出比政府能給予的更多、更快速的資金與食物,落實而毫不矯情的幫忙他們改善。

所以真正幫忙並推動這個世界的,是這些埋首默默耕耘的服務者,而不是政府。這個社會服務者多嗎?多。有服務熱忱與建設才華的人滿滿都是。你更會發覺,這些人的共同特徵是,他們都將自己活的很好。因為當你自己過得很好,你看見別人生活得不好,又求你幫忙時,你自然會想去幫助他們,而且越快越好。也因為這些人喜歡服務,所以他們沒有私慾,也因沒有私慾,它只會被規劃的更完善。」

我有些燥熱難當,呷了好幾口茶,舒了一口氣。我不打算再繼續這種爭辯,因為彼此觀點差很多,而且他所說的並不能說不正確。

他說:「我們主要是在探索那個悲情的結局,它最主要的起因是什麼?而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因為每個人都在透過不同的觀點,建構這個世界。」

我點點頭,說或許死了,對屈原反而是個解脫。

他說:「我知道屈原要找一個無人的地方投江,我把竹筏靠上岸,悄悄跟蹤他後面。他像一隻蝸牛,緩緩的沿著江邊行走,行跡越來越靠近水邊,忽然掉了下去,江水埋沒了他。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驚,我吃驚是因為我從沒見人自殺過,大自然儘管渺小如一隻螞蟻,儘管自己如何孤單無伴,也不會去自殺,仍是會將自己活得好好的。只有人會自殺,我不曉得為何一個人會將自己活成這個樣子?我順手拔起江邊的一株草,我拔的很用力,因為除了吃驚我還很生氣,我生氣為什麼他要這樣糟蹋自己。下意識中,我將那株草連同根下的泥土狠狠的揉成一團,往他落水的地方奮力一丟。

我首先聲名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當一個人處於極端的憤怒時,他會爆發前所未有的力量,我那時就爆發了這股強大的力量。那團我揉成的草丸,好似一枚蓄著幾千磅的炸彈,往江中炸了下去。聽後來趕來瞧發生什麼事的村民說,那是幾十個驚雷同時交響的震撼,阿秀嫂家的二歲小忠當時在吸著她的奶,被嚇哭哇哇大啼。

但我那時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我的週遭是安靜的,彷彿聲音平白無故被抽走了。我只看到那江水分為兩半,浪頭各自往兩岸如同一道高牆洶湧撲蓋上來。屈原便隨著那股浪回沖上岸,跌在那兒抽氣咳嗽。我走過去,一手提起他,一巴掌賞了過去。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身子早淋濕了。屈原伏在我懷裏大哭起來。我拍著他的背安撫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阿九兄此時已偕同一大群村民跑過來,見到我們兩個大男人濕淋淋的抱在一起,大夥都有些吃驚與疑惑。我有些尷尬,跟他們說:救人,有人投江。屈原走向前,跟他們說,是的,三閭大夫剛剛已死在江裏了。我背後看著他,點頭微笑。村民們不知道他就是三閭大夫,但都聽過這個名號。嘩然雜語,紛紛說要下去撈屍。

阿扁兄自告奮勇走向江邊,望見江面那株被我揉成一團的草丸,遲疑的要大家看那是什麼?我隨口掰說,那是我揉成團的草丸,為了怕魚吃了三閭大夫的軀體,我用草葉包了一些食物,沈下江裏餵飽那些魚,魚兒就不會再想吃他的軀體。

自此後,如有人不慎溺江,村民便會用草葉包綁食物,投入江裏餵魚。令我意料不到的是,這個習俗後來竟然慢慢在中國傳開來,如今中國每個地方都有人在做這種食物,或許用月桃,或許用竹葉、或用野薑花葉,或許是用其他草材;他們管這種食物叫『粽子』。」

我有些驚訝,卻也為屈原沒死高興,哈哈大笑。

他說:「你不覺得我的故事有很多可疑點嗎?譬如一個人再怎麼爆發潛藏的力量,怎麼有可能去改變大自然的定律?又譬如既然那股力量這麼大,為何屈原並沒有被炸死?」

我說:「我只當我在聽一個有趣的故事,對故事的真實性並不認真。基本上,我認為你一直在胡扯編故事。雖然,你的變臉與讀心術曾經讓我大大吃驚,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能突然變換另一張臉,但說一個人能活上二千七百歲,是件違反常態的事,所以我並不相信你的自我介紹。我猜測,你是個幻術師,聽說四川有一種戲最擅長這種變臉。但不可否認的,你擁有說好故事的本領。」

「如果我真能證明自己活上二千七百歲呢?」

「那我就相信你。」

「既便我能活上二千七百歲,我也有可能在編故事。又或我真的遇著屈原了,事情也已經隔幾千年了,幾千年是段遙遠漫長的時光,我有可能記憶錯誤,將柳樹插接成松樹津津有味的敘述著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所以你的腦子只接受它想接受的,自小它就希望屈原沒死,仍是活的好好的。所以當我的故事符合它的期望時,它便不再進行它應有的判斷,反而一概接受。也因為它全盤接受我,在這個時候,我就可以對它予取予求。最後,它使你成為一個盲信而無知的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但他似乎喜歡挑戰我的頭腦,他在迷糊我,讓我搞不清真實與虛假的分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是問他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之前到底又是做什麼的?那些「變臉」的事又是怎麼弄的把戲?

「我之前早對你解答了。」

「什麼解答。」

「重組各種原素。」

「你真能重組物質?」

「因為我知道組構宇宙萬物的基本材料是什麼,所以我知道如何運用那個最基本的材料。我可以將原本組構好的東西打散,重新組構我想要的東西;包括我自己。」

「我真的不相信。」

「我也沒有要你相信,但你自己知道,自從人類發現了光子之後,我說的道理是有極可能的。」

「是。」

「但你只能說由你自己來做不行;你不行不代表我不行。」

我要他將那塊石頭點成黃金,我就相信他是「老子」在世。

「這個怎樣?」他用火鉗將屋內燒茶的炭火,挑起一塊,突然丟向我。我嚇得連人帶椅撞倒一旁。這人真是不可理喻極了,燙傷人怎麼辦!我很生氣,心中盤算是要對他大吼,或是先飛一拳好好犒賞他剛才無聊的舉止。

「先看那黑炭變成了什麼?」他嚴肅的命令。

我懷疑起來,那炭仍是火燒著的,琥珀色的赤紅,內斂著燦眼的火光。我可沒笨到像他說的用手拾起來,我將杯水澆在炭火上,水很快滲入地表,沒有火被澆熄的嘶嘶聲,赤光仍是耀眼。

不由的我低下身去,我才發覺赤紅並不是因為火燒,而是一塊黃金色的礦石的光芒。我不曉得如何分辨礦石的種類,但這是一塊黃金色的礦石無疑,那是黃金嗎?一時間我並不想到他是真的將炭火變成黃金,我只是拿起他的火鉗,在火堆中一塊一塊夾起燒炭,仔細檢查裏面是不是有相同的礦石。但很遺憾,我流著大汗檢視完最後一塊燒炭後,並沒有發現相同、或者類似的礦石。

「你預先將這塊礦石藏在裏面了?」我問。

他呵呵大笑。

「你在笑什麼?」現在我真的被他故弄玄虛激怒了。

「我在笑你的頭腦,你的頭腦認為你不能做的事,我也就不行。即使我切切實實的示範給它看了,它仍是打死不認帳。它就像,嗯,一個可愛的小鬼。」

我嘆息,我真的投降了,或許他是有始以來,我遇過最偉大的幻術師。雖然,我從來沒有親身見過一個幻術師的當場表演,不過電視中倒瞧了不少。而我肯定,由他來表演,一定是聞名全世界。

或許我被他的幻術有些嚇呆了,竟然問他一個我不相信的傻問題:「那麼你敘述的屈原事蹟,是真是假?」

「你認為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答案?那是幾千年前的往事,屈原最後有沒有活下來,和你並不相干。」

我為之語塞。

「由死而復生的人,通常都不會想到再要自殺,反而會獲得強大的領悟與精神力量。」他淡淡的說,「後來屈原跟我說,他以前我執太大,而我執太大的人,都容易想不開。」

「這事你有告訴過司馬遷嗎?」

「當然。但我沒告訴他我就是漁夫,也沒告訴他屈原最後是怎麼獲救的。總之,這是我有所隱瞞造成的結果。你看,因為我有所隱瞞,熟知歷史的你反而不相信我。一有隱瞞,將來便很難解釋。」

我啼笑皆非,我的頭腦仍在抗拒,而且我也有理由抗拒,太荒謬了。

「最後屈原仍當官嗎?」

「沒有。」

我想也是,「他最後住哪兒,又是做什麼的?」

「他成為我的開山弟子,跟著我到處旅行,前陣子我們才分手;現在,他也還沒死。」

「喂,人的忍耐是有底限的!」我說,這太扯了。

「你知道限制是什麼嗎?它就像你站在一個廣闊的土地上,你劃了一條線,跟自己說,不行,那邊沒地面了。但廣大的土地不是在那兒?是你自己要不要選擇走過去而已。頭腦以為每個人都會死,包括它自己。於是,它自己導引自己走向那死。而事實上是,沒人會死。」

「證明。」我要他證明給我看。既使他之前對我演試神奇的事蹟,我仍是不相信他所說故事。不過我渴盼他最後說的是真的,我非常期待,我想見見那個有理想而深情的人,看看他的眼眸,聽聽他的聲音。

「我已經證明很多次了。而其實,導師不會為了滿足人們幼稚的頭腦,而將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示現他說:這是奇蹟。」他說,「因為如果你憶起,那麼生活中,儘管一個人說他看見一個飛天人,你都會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在你的眼中,那再平常不過。想要證明起於頭腦的失憶與不了解,視為奇蹟起因於腦中認定事物的不平常。不平常起因於不信任,不信任自己可以,然後它就認為別人也不可以,而當別人說它可以時,它就要證明。」

「我承認你擅長玩弄形而上的邏輯思維,但如果我們不去批判與懷疑一件事情的真確性就接受,那麼,正如同你所說的,我們會變成一個盲信而無知的人。」

他點點頭,他總算讚同我說的這句話。

「這整個宇宙都是我們創造的,請注意我說的是『我們』,也就是大家;我已憶起自己的創化,只是你忘記了。」他說,「我為了滿足你的頭腦再表演一次,而如果你再有所疑惑,我也不再為你表演,因為這種事實在很無聊。」

接著,他的身子漸漸透明,他不見了,他整個人無端消失在空氣中。我大驚,走過去剛才他坐的地方,想查看有否暗牆或隱藏的機關,但沒有,或許是我沒找到。我呼喊他,要求他出來,我腦中有些混亂,連續跑進跑出屋子,似乎只有如此我才能鎮定下來。

我開始思索如果有隱藏的機關或暗牆,會是整個身子一下子不見,但他不是,他是身子漸漸透明,連衣物也是,我能從他的衣物看穿到他背後斑剝的土牆。他擁有操縱自己的力量,我告訴自己,這是神通,一種神通,或許是他足通,或許是隱形術。但神通和幻術差別很大,幻術是在玩弄視覺,一知道幻術的背後秘密,幻術也就稀鬆平常,而神通卻是得道者的附加產物。我聽說印度的瑜伽行者很多都有神通,會突然不見,也可隱藏在光中,他們將自己的細胞重新組構,與光化成一體,他們變成光。然而神通等同智慧嗎?不,神通並不是智慧。會神通的人不一定是得道者,有智慧。有些智慧的言語,並不是勤練習神通就能逕達,那是了悟到大能之後,由口中真實的流露的甘露之雨,能淨化身心靈,使人更為逼近喜悅而純真的自我。

突然我有些想笑,因為說實在話,他的很多觀點我都不表讚同,但是在他消失了的同時,我卻又認為那些言語是智慧之言。到底是因為那些言談本身就是智慧之言,或者是他突然又表演了一項我的頭腦認為不可能的事蹟,而讓我產生他真的很不平凡、有智慧的幻覺假相,以此認為他說的話就是智慧之言。

我在他的房裏來回走上不下幾十趟,我又發覺即使一個人能憑空消失又如何,那是人家的本事,和我可不相干。況且,即使我會這種本事,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能有什麼作用。或許我可以去當幻術師,當那不是我的喜好,所以這種幻術或是神通,對我來說並沒有多大作用。又即使屈原真的沒死,而且仍活到現代,又能如何?因為他是他,我是我。驀然,我恍悟為何他說這種事很無聊的原因了,我向天空大喊這就夠了,他不用再向我證明什麼,因為為了滿足頭腦的狹隘與幻想而做的事情,真的很無聊。

如同他剛才消失的過程,他的身子從他消失的地方,由無中變成透明,然後是實體映現在我眼前。

阿老正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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