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坐在棕櫚樹下吹海風。幾天前我還對自己信誓旦旦的誓必找到「海之心」,現今卻很後悔。我已經連續好幾天都以拾得的少得可憐的蛤蜊充饑,現在一心只想到吃。我發覺熱情只是一時,生之根本才是首要。一個人連生都沒得著落時,跟他談什麼道德仁義都沒用,如果搶能解決餓肚子的根本問題,目前的我會考慮去做。

流霞變成七、八歲小女孩的模樣,成天在海裏戲水。她似乎打定主意放任我一個人,我問她話,她只答想去哪兒玩,便一溜煙走了。像多數孩子一樣,她不想為大人的生活問題煩心,她甚至認為那是我自己的事。她是靈體,不用吃,或者吃得少,精力卻無比旺盛。

午后陽光照得沙灘熱氣氳騰,是她活動最繁躍的時刻,卻是我最昏昏欲死的時刻。除了兩粒斗大的白眼珠讓我可以看清楚她,她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小黑炭。使我稀異的是,她曬得越黑,食得越少,甚至根本不用進食,精力仍然旺盛無比。

我曾試著自作釣具,問她有否針與線。答說沒有。我不放棄,在木屋裏上下細尋,最後宣告投降。我想將衣服的線抽開當釣線,但釣鉤該怎麼製做?我愁眉不展,沒得吃飽,脾氣變得很不好。流露每見我皺眉,很視趣的避開,有幾天我們的交談僅有一兩句。我曾聽說退潮時,岩岸的淺水處常會有大魚「擱淺」。於是我總在黃昏退潮時刻走到離這裏三公里遠的岩礁找尋大魚的蹤跡。但真是見鬼,我從沒見過有哪隻大魚擱淺過。小魚倒是不少,伸手去撈,小魚一跳兩翻三躍,又潛進深水處。我轉身開始尋找螃蟹,這種武裝甲士外觀笨重,行動卻不是如此,人靜悄悄的過去,一張手,牠便溜進岩洞裏不見蹤跡。不死心的我,伸手進去亂掏,掏出幾把海草,人咒罵著,幻想自己變成一條水蛇,能鑽進去飽食一頓。

人在餓極時、餓過頭時,反而有不想吃也不餓的反態。我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個極危險的現象,當身體突然不聽使喚,舉手也感覺沈重時,便是我體內所有能量耗盡之時,也是我死亡的時候。

我不想等死,也不想餓死,於是我開始吃野菜根。胡亂吃一頓,顧不得植物是否有毒可吃;現在的我已不在乎植物是否有毒。開始食野菜根的隔天,在廁所拉肚子,我拉不出屎,體內的水分倒是瀉了不少,瀉得人腳底浮浮的。可是又不得不吃,仍是挖野菜根,生嚼嫩葉,吃到整個胃反芻,卻吐不出什麼,只有胃液倒嗆得鼻子辣到頭頂,人倒在地板上昏死過去。

又有知覺時,是喉頭嘗到甜美的湯汁。流霞在餵我。我奇怪她是怎麼得到食物的,下意識卻是搶過碗、匙,大口狼嚼起來,差點連舌頭也一起吞下去。這個湯汁只能讓我有三分飽,卻已心滿意足。她作勢要我跟她上陽台,一上去,見著滿桌精美的食物,我顧不得問她哪來的食物,以平生沒有的快速度衝過去拚命抓起食物往嘴裏塞。

「東西很多,慢吃別噎著。」她在我旁邊說。

我聽了,停住不食。她眨著大眼好奇的看著我。

「留著一些明天、後天、大後天慢慢吃。」我說。

她大笑。

「這些食物是怎麼來的?」

「就像老師組創那些石蛋,這些食物也是我組創的。」

「怎麼組創?」

「改變原子、分子排列順序。這些技巧並不稀奇,你們的化學家、生物學家也在玩這些。」

「為何你前幾天不組創食物。」說到這兒,我有些不滿,她故意看我挨餓,袖手旁觀,心腸也夠狠的。

「你並沒有要我給你食物。」

「亂講。我問妳好幾次哪裏找食物。」

「海裏或土地上啊。我早跟你說過了。」

「妳明知道我自己無法獲得食物,這樣說不是白說。」

「那就要求我給你食物,而不是問我哪裏找食物。畢竟是我邀你過來的,所以對於你的基本要求,我都會提供並且滿足你。」

「妳明明看到我餓昏了,仍然沒有提供給我。」

「因為你要自己『找』食物啊。你要自己找,我當然讓你找。」

我發覺彼此是雞同鴨講,不再與她抬槓,張口吃自己的。

「你知道關於食物的秘密了嗎?」她有意的望著我問。

我沒答腔。其實我有些想離開了,而且依照以往慣例,喜歡當老師的她,會自己說出來。

很意外她沒再說話,坐在欄杆上,眺望遠方。反而是我擱不住好奇,主動開口問她什麼秘密。

「今天我創造一個肉身,他必須透過進食才能存活。那麼,我會在這裏、那裏,安排各式各樣豐盛可口的食物。」

「沙漠怎麼說?」我插口說。這幾天我的內心切切實實是「沙漠」。

「有些人想透過艱辛才能得到基本渴望,那也如他。」

「聽起來好像那個人渴死,也是自找的。」

「否則不會有沙漠。它安在那裏,給喜歡艱辛的人去玩樂。其他喜歡富饒的,會被充滿生機的大地所吸引,不會出現在沙漠。所以你問我哪裏找食物,讓我很意外,因為這裏、那裏都是食物,難道你沒瞧見嗎?你找來找去,卻沒有獲得食物,於是在你快餓死的同時,我才知道你的真正涵意是:直接給我食物,別等我去找!」

我不由的想笑,似乎我餓死也是自「找」的。

「反正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我假裝埋怨說。現在的我不能笑,我必須讓她知道她的「狠心」切切實實的傷害了我。

「狠心?」她不解的表情,「反正說來說去,真是『天地不仁』。」

「別再跟我裝傻。妳能聽得到我的心言,所以妳其實知道,我是在『要』食物,而不是自己『弄』食物。」

「讓我們先釐清一點,第一,你是向我要求『找』食物,既然你想找,當然讓你找得不亦樂乎。第二,你要什麼食物?是魚?是肉?是蛋糕甜點?你沒有跟我說,我怎麼知道要給你什麼?」

「我只要吃的,可以吃的就好。」

「在海裏與地面上,四處都有。」

「要可以馬上吃的,」我指指桌上滿滿的菜肴,「像現在桌上這種,可以馬上吃的。」

「魚與肉不可以『馬上吃』嗎?野菜不能馬上吃嗎?」

「妳又在裝傻,拜託好不好,這樣溝通很累。」

「好吧。首先是你有肉身,你為這個肉身設計必須進食以獲取能源。然後你又開始自思,這些食物必須如何獲得。是要一開始就呈現在那兒,還是你光是用『想』就會呈現。顯然,這裏的設計你不想光是用想的,於是你設計食物得在那兒,等你餓了可以去獵食。但會走動的食物到手又很麻煩,於是植物的果實便又設計出來,走過去摘下來便有了。但這還不夠,果實摘完了,會走動的食物獵食完了怎麼辦?因為你不能光是用想便有食物。於是,你設計這些食物還可以自動繁衍。這邊又出現了一個問題,繁衍過多了怎麼辦?所以,你設計了死亡,肉身的死亡,讓死亡去解決一切。結果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有生有死,有死有生,一直循環下去。」

「妳究竟想說什麼。」

「一開始人很少,食物很多,你不怕沒吃的。但等到人繁衍多了起來,大家都在找食物,你比別人慢了一步,他又不想跟你分享,這邊開始出現了最根本的恐懼,你體驗到生存的競爭與壓力。到現在,你們所有一切的行為與言談,其實都可以推溯到這個最根本的恐懼。」

我細細的想了想,告訴她沒錯。「為了獲得更多的食物與富庶,人類發動很多戰爭。」

「但一開始的設計不是這樣。食物一直有,好好的在那裏。有些人很擅長烹調,將食物弄得很可口。另外一些人沒有這種長才,問他如何烹調,這人不想傳授,沒有教,他要保秘,認為秘方揭穿了,大家如法泡製,那麼他的食物來源會減少。於是那些想吃這種食物的人只有搶,最後彼此武力相向。有些人認為這樣不行,社會太亂了,他告訴大家要講理,有道德,不能去搶別人,並請一些較孔武有力的人出來維持制序。那些想吃的人打不過這些維持制序的高漢,無法再搶,又想吃,怎麼辦?於是大家開始以物易物。老帶著笨重的物件交易很麻煩,出現金錢制度──現在所有一切恐懼的根源。它與吃離不開關係,沒錢就沒得活。但真實情況真是如此嗎?不見得,大自然有的是吃的,只是國家將土地圈起來了,不准別國的人來分享,甚至是本國的人民,也得『政府』同意才行。所以看到這一點的人便說,一有道德開始,社會的走向便已經異常化了;大家開始標榜聖人時,人心已經普遍嚴重污染;一有國家開始,人類便已經互相奴役了。」

「這其中有好有壞,因為競爭,人類想出很多好點子與發明,國家也使人民可以團結,但我覺得妳的重點不是這邊──妳不是叫我以後要自耕自種吧?」

「不是。我在提示你『海之心』的第一階段,必須看到什麼。這個孕育萬物的母親,她擁有什麼,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要去孕育。得看到這一點,然後時時提醒自己最純然的愛是什麼。否則要以心印心,難矣。」

我告訴她才剛不久前,我已打定主意要離開,即使現在吃飽喝足,想離開的心仍是很強烈。

「現在你可以走了。」

「不。」我堅定的望著她說:「當我看著妳時,我的心便會軟化下來。即使世界的人口很爆炸,我也想要妳來。因為缺少妳,我知道我的那個家不會完整。我以前不想要小孩,既然我知道這出自你自己的決定,我便想挑戰看看。我想看著妳成長,看著妳嫁人,看著妳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孫子。光想到這一切,不管前面的道途有多危險,我都會去闖。」

「真浪漫。我想,媽媽會選擇你,是因為你這方面的好。」

「告訴我為何妳吃得很少,精力仍然是如此旺盛的秘密。」

「你忘記我沒有肉身,既然沒有肉身,獲取能源的方式和你們有些差別。我可以直接從陽光中吸取足夠的能源,而不必透過進食才能獲得能源。」

「靈都是這樣嗎?」

「有些孩子也會。你知道陶淵明其實很黑,他告訴我他黑的原因,他在孩子時吃得不多,喜歡在陽光下奔跑,孩童時的他能從陽光中獲取能量,只是長大後,失去了這項本領。他說:一些帶著靈界殘渣印象的孩童,潛意識都喜歡沐浴在陽光下。」

「老是聽你在談這些古人,幾時帶來讓我瞧瞧,以了平生心願。」

「離這裏十里外,那個三國的『豬哥』在那裏。」眼珠一轉,她瞪著天空,手指屈數著,一會兒,說:「現在這個時候,搞不好李白也在。李白喜歡四處串門子,每隔一段時間會過去『豬哥』那裏聊天。」

我跳了起來。「真的假的?」我死寂的心開始活躍起來,熱切的催促她:「走,帶我去看他們!」

「不必這麼麻煩,」我見她閉上眼,似乎在想些什麼,突然眼睛睜開,喜孜孜的說:「他們來了!」

「在哪?」我四處張望,不見人影。她指向遠方的地平線。果然有兩條黑影,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楚容貌。我正要趕下去相迎時,乍見兩條黑影騰空而起,朝向我們這裏慢慢飛近。人影越來越近,我才發現,前方並肩兩人的後頭,另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等我可以瞧清楚時,意外驚喜那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阿老。

阿老正傳(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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