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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我整個心歡喜得要爆炸,想高聲大喊,卻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整個身子如著電一般,釘住在原地。以致於李白與諸葛亮自我介紹時,我只能凱凱的點頭說「您好」。兩隻眼睛卻是一直盯著他們看,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們坐下來聊天,我坐在諸葛亮與阿老的中間,興奮下,他們說什麼也沒聽進去;他們的話從我的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出來。流霞的手指指向我時,我才稍微回神。

「他在找『海之心』。」她說。

阿老摟著我,熱切的說:「我可以讓你馬上擁有。」

我還來不及回應,四周的空氣突然抽冷,我打了一個寒顫,自己不知幾時,卻是身處在一個懸崖上,底下是波濤洶湧的大海。

「跳下去!」阿老對我說。

「不會吧?」我退後幾步笑問他。這可是萬丈深淵。

「跳下去!」他表情嚴肅,帶著不可抗拒的命令語氣。

我倒抽一口涼氣,望望底下,又望望他。

「相信我。」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閉眼,跳了下去。

狂風濕漉漉吹打我全身,我的身子往一塊大岩礁筆直而落,但稀異的,我的內心卻是很平靜,甚而,我還聽到一串串風鈴悅耳的鈴聲。

我望著岩礁朝向自己快速馳來,在快要與岩礁接觸的同時,一道熟悉的香風先是襲向我,接著岩礁反而遠離了我。我來不及反應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一隻嫩手摟住我的腰間,身子正靠在一個軟綿綿的嬌軀裏,向著白雲處飄浮而上。我側臉一瞧,是流霞;她帶著我飛浮上來。

「許多老師的確會用這種方式測驗門人對他的信心,但老師的行事作風不是這樣──這個是假的阿老,因為老師從不會叫任何人做這種笨事。」她將臉一側,細長的眉毛底下仍是一雙惡作劇的眼神,卻是我今生見過除了內人外最動人的眼眸。「記住:如果有一個人要你做出殘害自己的行為,不管那個人在你心中多麼重要,多麼崇高,都必須堅絕的說『不』。」她告誡我。

我不由的在她的腮上親了一下,她鼻頭一扯,將我抱回崖上,整個身子跳開,摸著腮幫子一直擦拭:「靠!好噁!」

崖上的人已不是阿老的樣子,方臉,眸子炯炯有神,伸出手來接我。

「莊周。」他自我介紹。

我見流霞的樣子,大笑。笑了很久,連眼角都流了淚。稍微止笑後,我望向眼前自稱為「莊子」的人,又驚又氣又笑的指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他攜著我的手,雙腳一蹬,我們便朝著天空騰去。老實說,平時的讀列子卸風冷冷而飛,是極浪漫的,恨不得自己也能憑空飛翔。但如今你是依靠著一個人的腕力而飛,雖然對方拉你拉得顯然很輕鬆,可是一點也不逍遙。當我望著底下螞蟻般的樹叢,那種雙腳踏空、毫處著處的虛無感,讓我感覺只有很沒有踏實的害怕。尤其,越往上飆,頂空亂流猛劈得人晃動厲害,稍微不留神有可能一沒捉牢,便鬆手往下摔個粉身碎骨。於是我死命雙手捉緊他的臂膀,大叫他放我下去。

他攜著我往地面下降。我的心魂安定不少。未等他完全放我下地面,我毅然而然跳了下去,我捉不清地面與自己的距離,猜測跳高處離地面有三公尺,跌破了膝蓋皮,一時痛得站不起來。他降了下來,查看我的膝蓋,單手朝我膝蓋痛處按下,登時我覺得好了不少。他鬆開手時,我以為自己花眼,因為膝蓋傷口處竟然自動癒合,彷彿我剛剛傷口的流血是假的。

他拍拍我的肩,我抬頭看向他,他也正低頭瞧著我,說即使我粉身碎骨,他也照樣能將我「完整拼回來」。說著,他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你還要不要再飛一次?」

我笑著告訴他「免了」,還是雙腳踏地來得實在。我望向不遠處小木屋的方向走來,留意膝蓋,沒有任何障礙,完好如初。

我問與我並肩的他:「剛剛我的膝蓋是不是有傷口?」連我自己也不禁懷疑。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他反問我。

「可是剛才──」

「剛才你的膝蓋確實有傷口。」

「你怎麼辦到的?」

「我問傷口想想以前的他多麼好。他知道我說的,就好了。」

我有些不解,說:「那是我的傷口,但我本人並不知道你說的好。」

「你的頭腦不知道,但你的心知道。譬如這個海,沿海處因為工廠排放廢水,所以她污染了,她有傷口,但在深海處仍是乾淨靈透的。今天,我不能因為我住在沿海,就說海是髒的。我將深海的水引導過來,她自動撫平一切。」

「你在教我『海之心』嗎?」

「對我來說,沒有所謂的海之心、山之心、風之心、火之心,萬物都只有一顆心。但你要說這心像海,我不反對,因為她是如此千變萬化,不可捉摸。既然不可捉摸,你無法找到。你只能『是』。你認為你的心是什麼?」

我沒回答,反問他認為自己的心是什麼。

「和你一樣,我認為我是愛。愛是什麼樣子?什麼樣子才不會傷害別人,也不會傷害自己?我想,這才是流霞今天把你『放在這邊』的真正用意。」

我很喜歡他的說話方式,與莊子中言詞犀利的印象中不太一樣。他說話習慣先想一陣子,然後緩慢溫和的諉諉道出,簡單明了,而且讓人能感覺到他話語中的誠懇關懷。

「為什麼你總愛取笑孔子?」我不禁問他。除了他先前沒來由讓我驚嚇的舉止,我很難將他的書與本人的言談聯想在一起。

「小時候不懂事嘛。」他瞥了我一眼說。

我笑出聲。

「這是真的。」他正經望著我說,「當你發覺你竟在以取笑別人為樂時,當時短暫的快感,完全被日後的低悵所淹沒。你們總說寫得很好,但有時我自己看了,都不禁臉紅汗顏。真希望自己沒寫那些。」

我又笑,這人真是老實得可愛。

我們進小木屋,走向陽台。流霞、李白、諸葛亮三人在那兒閒坐雜談。

我指指莊子,告訴流霞:「莊先生已經告訴我了。『沒有海之心可以找尋』。」我特別強調後面這句話。

「那你要相信你的女兒或是一個自稱為莊周的外人?」她轉頭朝我笑問。

我愕然,瞬間語塞。他們靜靜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停了好半晌,我說:「這不是相信誰的問題,而是誰說得有理的問題。」

「然而這世界沒有一定理。莊同學的看法是那樣,我的看法是這樣,你的看法又是什麼?」

「我讚同莊先生的看法。」

「是因為不想找海之心而讚同,或是自己內心真的這樣認為?」

我思索很久,說:「我覺得他說的才是真理。」

「如果你的真理便是莊同學的真理,你會變成他。但顯然他喜歡乘風,要你也來飛,你卻不敢了。所以你們彼此所謂的真理,只有某部分重疊。沒有重疊的部分造成你與他的不同,造就現在的你。現在的你,能把握住你的真理而一直勇往直前的走下去嗎?我的看法這世界有四種心,造就現在的我。不騙你,我可以呼風喚雨,上地下海,這就是我的真理所造就的我。我並不是指這個很厲害,而是當我發覺自己的心便是造物的各種心時,我變得千變萬化而莫可追尋,臥星攬月而逍遙於物外。我喜歡這樣自由無拘無束的我,也不容許其他人的行為或言談的狹隘,將我囚禁在某一個地方。說得更明白點,我不想當小孩的我,被大人的慣性思維所囚禁。」

我知道辯不過她,但多少有些不服。我看看其他人,想知道他們的看法,對於這個未來的女兒,真是有理說不清。

李白說:「我的認為,這世界人人有相同的心,這個心就是詩。農人將他的詩寫在綠野莊稼上,女人將她的詩表露在對朝思慕戀的愛人清泓的眼眸中,戰士將他的詩揮灑在對陣時的亢奮上,老人將他的詩刻畫在臉上歲月的痕跡上,釀酒詩將他的詩儲藏在芳香的沈甕中──這世界充滿著詩意的美。」他停頓一下,又說:「這是個美的世界。」

諸葛亮說:「我認為人心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地方指向光明,不一樣的地方導引多彩多姿的世界。」

莊子慢條斯理的說:「我的看法如何,比不上你對自己與宇宙的看法,你的看法就造了你的現在。所以,就管好你的現在。至於要找什麼『海之心』,或者自己的心,都是:去他媽的!」

在語氣和靄斯文的他突然冒出這句粗鄙的句子,實在不怎麼搭嘎。大夥聽了,轟然大笑。

我大笑看著流霞:「現在妳服了吧。」

她邊笑邊搖頭:「我可不像你這麼容易被人左右。這些人都在這裏當過孩子,他們膽子大、粗、壯,我是極佩服的。但我早表明我膽子很小,我就是怕進入地球後迷失──你要拿我怎麼樣?」

這人竟耍起無賴,我指著她笑望眾人說。看向莊子,要他再說句公道話。

「既然她不想來,我覺得沒什麼好勉強。」他說,「認為自己的生命中缺少誰便不能完整,會阻礙自己與對方。而且,也因為你有這樣的認為,你會受對方擺布並且控制──這不是對自己很好的思維。」

我點頭。他說的是真的。我看向流霞,她俏皮的眼神正盼向莊子,指著他笑罵專與她作對。舉手投足,無不對我構成致命的吸引。我嘆了一口氣。即使莊子說的是真的,現時的我卻不會選擇這個「真」,我寧願選擇「缺少她,我的生命便不能完整」的「假」。很多事情並不是我們是否提得起放得下的問題,多半的時候是我們明知道這樣對自己與對方不怎麼好,卻是「心甘情願」。我覺得,心有很多種面貌,而「明知道對自己不好」,甚至「對自己是個不小的壓力」,卻仍心甘情願,也是一種愛的表露。

在我的心起了這樣的念頭時,他們四人一起望向我;每個人眼光都不太一樣。但我能感覺出來,他們都覺得我太沈太痴了,不過眼神中也帶著一種能理解的心情。

「你這樣子倒讓我不好意思找藉口脫逃了。」流霞紅著臉說,「如果今天我不是個很克制自己的人,會對你越來越加任性。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不止這樣,」她說,「因為你的『甘願』,我會越來越任性,長期任意所為下,你還會將我潛在不好的性格給呼喚出來。雖然說愛是無私的,但在相處上,我覺得仍必須劃底線,超過容忍限度,為了我並為了你自己好,該放手該祝福的,就讓我去吧。」

我沒有想到她說到最後,仍是不太想來這裏與「我們」組成一個家。我很落寞失望。

「如果妳真的不想,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吐訴,帶著滿腔的委屈。

「如果你這樣認為,我跟你說抱歉。但我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你的住處與住處裏的人不吸引我,所以我沒有必要過來。不過我對你的傷害仍在。你認為我不該闖進你的生命中,又不按照你所期望的方式進行。那我該怎麼辦?我不覺得我來了,也能帶給你快樂。」

「妳確實能帶給我快樂,只是妳不肯罷了。」

「我覺得我無法。拿剛剛的事件來說,你覺得失望,你失望的心很強烈並且沈重,使我也開始沈重起來,甚至喜悅的心一點一滴的失落了。我想住在別處與做不一樣的事情,但你覺得我不可以這樣對你。我的這種思想與行為造成你傷害,你真的覺得我能給你快樂嗎?你需要的,是一個喜歡你的住處與其中的人,能長期待在那裏陪伴你的。所以我覺得,最終,我還是不屬於你。」

我又語塞。看向莊子求援。

沈默了一會,他說:「流霞沒當過人,所以請明白她的情感況態和你不太一樣。我想在座的另外三人都知道,當人的占有情感是很強烈的。他們希望自己能占有別人,也希望別人能占有他們。但這種情感流霞並沒有。你越想占有她,她越覺得你根本不愛她。」他指著她笑說:「你瞧,她的一腳已經蹬在欄杆上了,已經在打主意如何開溜了。」

我見了,不禁笑起來。

「在此的你們都為過人父,的確,帶小孩是件大工程,大麻煩。」她指著我們笑說:「但我也必須為全天下的小孩說句公道話:當個大人的孩子也是真困難,真挑戰!」

頓了一下,她又說:「譬如今天我找你來,其實是在這兒策劃了很多好玩的玩樂,但你開口第一句問我的話卻是:我該怎麼『活』?難道你不知道這裏就是天堂嗎?你人在天堂,卻又問我你該怎麼生活──這就是你們大人在搞的事。如果今天我帶來的是個擁有赤子之心的人,他第一句會問我:這裏有什麼好玩?不好玩他就走了。剛剛,我找這三個靈找來。我們以心電感應的方式溝通,我要他們來這兒。他們第一句話是問我:有趣嗎?這也是你們小孩常在問大人的話。青少年呼朋引伴時也常問這句話。通常,小孩只和小孩玩,青少年也只和青少年玩,因為忙於工作並『生活』的大人並不懂他們玩的藝術,所以他們也不想和大人玩。大人對於小孩只想強塞他們一大堆『有用』的知識,要不然他們將來會『沒用』。你們很怕你們的小孩將來成為沒用的人。本來,那個來當你們小孩的靈,認為你們大人的這種玩法也是一種刺激,挑戰大,所以他們甘願來做你們的孩子。你們彼此拍得很吻合,你們這種玩法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樂趣──你們這樣也沒錯。但你無法強迫我認可你喜愛的便是我的喜愛,就像有些小孩愛玩旋轉木馬,有些小孩愛玩雲霄飛車。我則認為這兩種一者在原地打轉,一者刺激太大,不喜歡,只愛另一種玩法。而這整個宇宙沒有誰規定誰,一踏入遊樂園,便得從頭玩到尾。」

我覺得她話題扯遠了,我告訴她,地球上的孩子,也沒有就得嘗盡人生百態。

「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所謂的『沒有誰規定得從頭玩到尾』,是指根本沒有輪迴,也沒有所謂的『開悟』。你一開始是踏進遊樂玩,後來回味無窮,又一再來遊樂園。有一個人看見你一直來這兒的現象,他警告:『注意,有輪迴!』但其實你只是想玩這裏的遊戲。顯然,他的這個觀點被你們誤解了很久,很多討厭這個世界的人便以自己一廂情願的看法,說大家是來這邊受苦的。於是,遊樂園開始瀰漫一股詭異的氣氛,似乎沒有『受苦』就不像在玩遊戲。

這份『苦味』傳得很遠,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有這種氣氛,你們活得很用力,而當『活』必須很用力時,遊樂園已不再是遊樂園了。

輪迴是真理嗎?我認為不是,它只是一種你一再來這裏的現象,其中絕大多數的說法是恐懼所說的。返照你的自心,你會知道相信一種恐懼的觀點,對自己的殺傷力有多大。那麼,對於很多觀點,都是:去他媽的。你們絕大多數人不加思索便相信那些『去他媽的』觀點。以此,你們這裏需要注入新血,一群充滿著赤心之心的人再出來帶領。

否則,這種恐懼的氣氛最後會摧毀整個星球。因為你們世俗所建立的成就,不是在愛護星球,也不是在愛護彼此。這對於最初建造這個星球的靈來說,極不願意見到──這也是老師要我來這裏的目的,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但我很仔細的觀察過了,這裏已不再是我當初創造的樣子,我早已把她交給你們了。你們要將這間屋子搞成怎樣,那也隨你們,因為我不再是主人,真正的主人,一直是你們。」

 

阿老正傳(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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