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23

我被一陣急雨驚打醒。睜眼要找躲雨的地方,看見不遠處有一間小木屋,急忙衝過去。

闖入小木屋撥撩濕淋淋的頭髮時,流霞已為我端上一杯熱可可與乾淨的毛巾、衣褲。我將身體拭乾,換上新鮮帶著棉花香的衣褲。坐在軟綿綿的沙發上啜可可。審視室內的陳設時,我突然憶起這裏之前沒有小屋,這間小屋是忽然產生的?眨眨眼睛它便出現了。

這使我懷疑這間小屋與這陣急雨,是真是假,包括我現在啜飲的熱騰騰香噴噴的可可,也令我懷疑它的真實性。

「你覺得這間小屋牢靠嗎?」她問我。

我點頭。

「你覺得熱可可暖和了你的身子了嗎?」

我又點頭。

「那對你而言,就是真的。」

我搖頭嘆息。不知怎麼搞的,我發覺我與她的很多對談,都只在重覆之前與阿老同樣的對談。像剛剛的對談,我與阿老也曾經有過。

「對妳呢?」我習慣性的問。

「是真的。」

「所以這一切是真的?」

「假做真時真亦真。」

「《石頭記》的原文是:假做真時真亦『假』。妳跟我說過真假的界定在於個人,所以──別再跟我玩弄邏輯花招。」

「好吧,那就這樣說好了。」她身上的衣服換了,穿著一件鬆長的白麻褲與長袖白麻套衣,枕著大紅色懶人枕頭,翹著腳,斜躺在黑色的沙發上。手上捧著一盤綜合水果恣意的啃著。「這裏是地球的某一處,而且這個地方也實實在在的在颳颱風。當然,你奇怪既然是地球實在的地方,為何除了你我,沒有半個人,更何況一間小木屋莫名其妙的便冒了出來。這個道理,就在我手中正捧著的透明盤子裏。」

我望向對面她手中的盤子,有芒果、櫻桃、香瓜、小蕃茄、巴樂。

「如果我手中的水果代表一種表相,或者是情況,那麼同一個地方,可以裝得下很多種表相或是情況。」她指著盤內的芒果和櫻桃說:「我們在這個表相裏,而其他人在這個表相裏。在櫻桃裏的人看不到我們,在芒果裏的我們看不到其他人;但盤子卻是一樣的。」

「妳在敘述平行的多層次宇宙嗎?」

「是。」

「所以場景一樣,但人物的境遇與情況,有很多不同。」

「是。但我主要是要跟你解釋,為何你們按圖去到西藏當地了,仍找不到香格拉里。因為她存在不同的表相裏,除非你學會如何從芒果這邊跳到櫻桃這邊的技巧,否則你永遠也找不到。實在來說,她就在湖上,一座豎立在湖上的城市,但以你有限的肉眼,你看不到,所以你們以為那邊沒東西。」

「妳要教我旅行各個空間的技巧嗎?」我瞪大眼睛說。

「很多知識與技能到了某一個階段,沒辦法教。因為那個階段不屬於頭腦管轄範圍,是直覺式的觀照的。就像你很會彈奏樂器,但有些人即使怎麼學也沒你那麼好。因為你在彈奏時不是在想著要如何彈,你是自然而然融入節奏中,而節奏便從你的手中自然而然流瀉出來。老師可以告訴學生那是什麼原理或原因,但沒辦法將自己熟練的技巧付予學生讓他一下子變成天才。所以,在學習一樣東西時,你得問自己是只是興趣,還是有強烈究竟的渴望。如果是強烈究竟的渴望,你內心的渴望自然會帶你一層一層攀爬上去。你在每一個層面,都會遇到指引者,但他們也沒辦法教你,只能告訴你哪邊有路,而他們走過來的經驗是怎樣。你可以參考他們過來人的經驗,但攀爬過程的主要依據,仍是依靠你自己的智慧。

如果我們把這個道理套在你們所謂的開悟或解脫的層面上,那麼,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救世主、上師、甚至是有些人盼望的未來佛等。這些人可以是指引者,但他們不是救世者,講明白點,不是能救贖你的人。除了你自己,不要崇拜誰。因為你根本沒有什麼好解脫的。你的心不清淨,走到哪裏都一樣。你的心清淨,走到哪裏都是樂園。除了你自己的意願,沒有人能強迫要你做什麼。既然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什麼,能改變這個世界的,取決於多數人的生命觀、集體渴望。集體渴望想怎麼走,怎麼闖。

關於你們覺得要如何生活,認同那種生活模式的人數多起來,這整個世界便轉變成那個模式。所以,這個世界能改變的關鍵,取決於多數人。現在你們的生活模式,不是能讓每個人都很喜悅的活著,而『你們自己願意改變嗎』?你們不想改變,或認為無力改變,那麼哪一個在世佛來當指引者都一樣。所以對我來說,長留在這邊的老師這點顯得太過執著,因為只有你們自己能帶領你們自己。自己如果很渴望,隨時都能遇到指引者,有時那滴雨珠,也能當你的指引者。」

「我以為妳凡事都聽阿老的?」

「不是。我很尊敬他,因為他比我有愛。但有些層面我的看法和他不同;我不怎麼聽話,而他也沒有要我聽話。不然,我就不會出現在這邊和你聊天了。」

她走去壁爐旁添薪材,不知是薪材香或是木屋的原木香,這間小木屋的氛圍令人元氣百倍,而且具有很強大的穩定力量。室內環繞著神秘而嘹吭的原住民音樂,鼓聲隆隆,是初始心跳的生命節奏,也是原始對大地的呼讚。音響裏的女音突然拔高,像是手中的風箏突遇大風飆扯上去,心頭不覺緊了一下,跟著顫抖竄高上去,竄到最高點,整個人頭皮發麻。

她走去吧台,從吧台後五顏六色的瓶罐中找尋什麼,一邊問我要喝什麼茶。我告訴她她調什麼我就喝什麼。她取下幾個瓶罐開始調茶。

趁她調茶時,我問她,既然她與內人是靈界的同伴,為何內人魂夢時見到她卻不認得。

「你在靈界也有許多同伴,你哪一次魂夢時認得他們?」她俐落的甩著手中的搖杯反問我。

「可是妳說她沒有印痕,既然沒有印痕,依照妳之前的說明推論,她應該屬於『憶起者』,而不是『失憶者』。既然是憶起者,怎麼不認得妳?」

「很高興你是如此的懷疑我,這代表你有你自己的判斷。其實,我自己也一直在思索著這件事。在她的夢中,我們見過好幾次,她也認得我是誰。我甚至早就透露過她,有可能當她女兒。我猜,可能是她太在乎你了,因為太在乎你,所以當她看到一個全身光溜溜的女孩在你耳邊說悄悄話時,她的理性便被嫉妒心淹沒,使她失去了平常的判斷力,不認得我。事實上,她的失常,我的震驚不亞於你。據那些變態的靈魂蒐集來的資料顯示,很多人都栽在感情這關,看來這個課題的力量很大,不太好處理。」

「如果由妳來面對這個課題,妳的看法又是如何?」

「很難講。尤其當你帶有印痕的時候,什麼傷害的舉止做不出來?」她將茶注入高腳杯,裏面放了一顆我不熟悉的果子,端給我。「這杯茶叫『彼此思念』──特別為你調的。」

我端詳茶水,呈現紅與綠兩種極端對比的顏色,紅的在上層,綠的在下層,互不相融,好似中間被一道無形的隔板隔開。白色的果子沈在紅與綠的中間,盛在圓形的高腳杯當中,看上去又有些相似另類的太極圖。聞香時,有薄荷振奮的味道,但試啜下卻是又辣又苦。她見我皺眉不太想喝,挑起一根眉毛向著我磨牙。我大笑。硬逼著自己喝完。原來喝這茶必需先將甜甜的果肉含在嘴裏,當紅色的辣苦與綠色的清涼流過果肉時,彼此匯聚,激蕩出溫熱又快意的澎湃洪流,傾盡而下,舌底由苦回甘,鼻根清涼通暢,但辣的部分卻是直轟眼膜,不覺泛出淚花。

「感覺?」她問我。

「我說不上來。如果不是有果肉居中調和,我簡直不敢想像這種雜陳百味。」

「很久以前,一個充滿創意的朋友調給我喝的。」室內的音樂變了,是橫笛獨奏幽靜哀怨的曲風。「他要我替這杯茶取名字,但我還沒有想出妥切的名字,他就離開了。只留下一張字條,說明他想要踏踏實實的體驗那杯茶的各種滋味,要我等他回來。」

「妳還在等他?」這回我真的感覺酸楚了,沒想到她還有這麼哀傷的過去。

「沒有。」

我愕然。

「他要去哪裏或怎樣過活都好。我唯一祈求的是他能活得快樂,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得快樂──這才是我對他的掛礙。」

「妳不是可以自由無礙的來去很多地方。妳可以去找他,看他活得好不好。」

「事隔太久了,遙遠的像是不曾發生過這件事。他還認得我嗎?又,我還認得他嗎?我想,不管他變得怎樣,我都認得他。但他不一定認得我。他對我的愛並不是很深。」

我沒有料到如她這般美麗的女子,也會失戀。

「我常失戀。」她落寞的說,「而每當我失戀時,我會為自己調上一杯『彼此思念』。我渴望我所愛過的人能過得快樂,過得好。」

「妳並不只愛過一次?」

「每個與我交擦而過的人我都愛他。我的愛不同於你所定義的男女之情,比較像是你們的親情。而每當一位靈界親人暫時離開我,卻又在外地過得不好時,我都會愁悵。」

「妳應該去找他們,至少能讓他們心境上比較好過。」

「所以,我打定要投胎了。但卻怕得要死。我曾躲在遠遠的地方看過幾次,通常是由回來的朋友那裏得知這些親人的消息。有些親人過得並不是很順利。或許表面上看起來安好無恙,但內心一直沒有真正的寧靜與快樂。我曾經試著走在和他們相反的方向,與他們擦身而過,但他們不認得我了。」

「妳可以主動和他們寒暄,告訴他們妳就是誰。」

「沒用。他們對我的愛不是很深,所以他們已經忘了曾經生命中有我這個人。他們甚至忘記自己靈界的家有多麼輝煌富有。」

我覺得很難過,沒再說話,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於是我改變話題,問她如果現在有一個人,走過阿老的屋子,他往裏面看,那麼,他是否也會看到這片海跟沙灘?

「他只會看到一個家徒四壁的空屋。因為彼此存在不同的表相中。」

喔。突然我想起今兒還沒去蘆笙老師父那兒,慌張的起身,告訴她,我必須趕快回去。

「你不用急。這裏的時間比較不一樣,既使你在這邊待上了十年,在外面的日子算來,也只有一兩個時辰而已。」

我慌張之情稍微緩解。在這麼澄淨的海邊可以悠悠閒閒的待上一兩年,已是無上的福份與幻想。然而,我希望她的媽媽能一起過來,享受這裏的空氣與乾淨的沙、海,暫時拋開塵市的喧囂。

「她們有她們自己的路得走。所以你得『一個人』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直到我認為你可以了,你才能離開。」

我不由的變色:「妳的一段時間是指多久?」

「看你的印痕幾時消彌。或者是一輩子也不一定。」她笑著說。

現在她的笑容,在我的眼中,卻是詭異而狡邪。我告訴她,這個笑話並不好笑。我只能在這邊待上一段「輕鬆時光」,然後,我就要走。

她指向窗外:「出口的門已被我封了。當然,如果你真的執意,我仍會將出口開啟。但除非你消彌了自己的印痕,否則一旦你踏出去,你和我就不會再相見了。我說過,我不要有印痕。而你也親口告訴我:你要我來當你女兒。既然如此,我的出生與否,取決於妳對我的愛有多強烈、有多渴望。」

我告訴她,這個要求對我來說太苛刻。很多人終其一生不見得能擺脫印痕,何況平凡如我。難道她要在這兒「關」上一輩子。這簡直是軟禁。

「如果經過你的同意,便不是軟禁。好吧,我將出口再開啟,它就在那裏,你幾時要離去自便。」

我走向窗口,出口那道門仍是好好的在那兒。我混亂的心安靜不少。混亂的心一半想出去,一半想留下。我回頭望向她,她閉著眼躺在沙發上歇憩。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臉上的表情平淡安詳,對比此刻我的內在,深刻的煎熬,我想我的臉現在一定很難看。

「我怎麼知道外面的時間流動得比這裏緩慢?」我問她。在我的感覺,根本沒什麼差別。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就出去外面,然後去問村民現在是什麼日子、什麼時刻。別忘了你在這裏睡上了一覺,在空屋也待了四、五個小時。如果證明了,想回來這兒,門兒仍是為你開啟。但如果你回來後第二度再踏出去,它便會永遠關上,你再也回不到這兒。在你出去之前,我得跟你把話講明白。沒有我,你仍然一樣在過活,沒有你,我也一樣在過活。你不一定非得要我,而我也不一定非得選擇你。所以,不管你的抉擇是什麼,帶著快樂並新奇的心走進來並接受一切,否則就別來。」

我有些不悅,「妳講話非得這麼直接不可嗎」?

「我有在生氣的在對你說教嗎?對我的內心在說,我只在說明一件事理,我沒有厭惡之情,只是很平淡的在敘述我認為從事一件事情時,當事者該有的想法。因為想法不正確會消耗彼此的體力與時間。你可以不認同這個想法,那就走出去不要回來,而我仍是會祝福你。如果你自己心裏沒有鬼,那麼我說什麼,對你而言都會只是輕風。甚且,你會看到我對你講的話充滿著滿滿的祝福,這裏那裏,到處都是。」

我沒說話,一聲不響的開門走向沙灘。外面仍是刀風劍雨,打在露在衣外的皮膚上,隱隱作痛。雨劍刺打著眼簾,幾乎是閉著眼睛走,使原本不明朗的世界更加朦朧黯淡。行步非常困難,腳跟一歪竟然被風吹倒。我爬起來,掙扎著走著。沙灘上經人用力一踏,整隻足陷了下去,費勁氣力拔起來,再一踏,再被沙地吸住,記得許久以前也曾經有過同樣難忘的經驗,那次是為了看雪走一趟北海道,這種走法,和在大雪紛飛的季節走路沒有兩樣。

再回來時,這段距離小木屋五百公尺長的路徑彷彿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到了小木屋,我拚著最後一絲氣力開門,便歪歪斜斜的顛進浴間嘔吐起來。裏面有熱氣,她放了一缸熱水,上面還灑了玫瑰花瓣。我脫衣,雙手都在打顫,脫不太下來。

 

阿老正傳(24)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貓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